第二十五章 夜黑风急澳门街
话说清末民初之时,大批前朝的清宫贵族,汉族高官在一夜间转贫,又无法觅得新的收入来源,只好变卖家产:房屋地契,土地耕田,古董家私,珠宝首饰,家传宝物等等。一时之间,宫里宫外许多国宝流失,数不尽的珍贵古董文物进入市场,更有大量赝品充斥其中,都是为了卖钱。其时有钱又识货的华人并不多,于是大批的珍稀文物流往海外:欧洲,美国,日本都是中国文物的庞大市场。
邝伯本来只是在广州开了个荣记钱庄,作为自己云游世界和养老母的资金来源。某日他在京城的琉璃厂闲逛,却被一个相熟的古董行店主拉进店里喝茶。那店主关上门,连生意都暂停了,在密室里直接就朝荣伯下跪,一边哭着说:“荣老板您这次一定要出手,我们都没法子了啦!不知道有多少老祖宗的好东西都眼睁睁地看着流走了啦!我们都快愁死了!”
邝伯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起来:“有话好好说!唉,我也只是个小店老板,没有多少实力呀。”
那店主擦着泪说:“咱们中国人,其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家的好东西!荣老板不瞒您说,很多送上来的宝贝,都是那帮不识货的不肖子孙们拿来的。他们只知道是祖上几代传下来的,具体怎样好怎样珍贵却一点说不出!都是国宝啊!如果碰到我们这帮识货的自然会藏在店里,死活都不会卖给外国人。可是流失的文物实在太多了,才几个有运气刚好碰到咱懂行人的手上啊!唉,我一想到好十几辈子都被保护周详的多少稀罕物宝物,现在都跟卖个白菜一样都被贱卖到了海外,我这心里痛啊!”说完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邝伯拉他坐下,满上茶:“您别急别急,我常常在海外逛博物馆,老实说他们也稀罕宝贝,保管得不比咱们差只比咱们好。只怕有些宝物落在不懂行的人手里给糟蹋了,碎了毁了,丢大海里了,那就真可惜了。”
那店主喝了口茶,情绪稳定下来:“就是这个话!咱现今谁都没那个实力全都买下来,可怎么着也得给它们寻个好主啊!我也知道您钱不够,可是您周游广啊!又懂看宝贝,又懂说洋话。我就想求您在广州香港那边多逛逛店,多帮帮眼,如果碰到大宝贝,能拦下来最好,实在要是拦不住,就多寻点路子,给它们都找个好主。。。”说着说着又要抹泪了。
邝伯被他感动,叹道:“如今这世道乱啊,人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多亏你们还惦记着那些不会说话的宝贝。。。好好好,我答应您,一定会擦亮了眼到处看看。如果运气好,拦住了一件大宝贝,就会给您捎个话,让您睡一好觉。。。老实讲我也不是行家,这下可好,倒是要真逼我入门了!”
那店主倒是听得笑了:“这话儿我爱听!来来来,咱哥儿俩再喝一杯,我这就给您上几课!先从最容易偷运走的古画和陶瓷说起。您自个平日里就多琢磨琢磨,这行水可深呐!”
从那天开始,邝伯就真的一头扎进了古董文物的海洋,一板一眼地认真地学习起来。中文古籍难不倒他,英文他流利得很。可到了真的看实货,查古典,验明其出处来源,再到觅买主,讲价钱,一直追踪到船运,到埗,具体落户哪家,全程走过,他才知道这一行的艰辛,难言的压力,对财力能力的巨大挑战。本来他就喜欢云游天下,现在更有了目的:全世界的知名的不知名博物馆,特别是喜欢收藏亚洲文物的博物馆,他都一一访遍。勤学加上原本的聪慧,他眼力大增,有好几次还真的截住了几笔危险买卖从省澳流出:都是他自掏腰包,硬着头皮接盘,差点家财散尽。可是内心的欣喜快乐,却是金钱难买,旁人难懂。
增加学识之外,他更重视情报的收集:因为很多文物都是走私品,要走特殊渠道,他需要布置一个从京城,泸广,再到港澳的可靠情报网,才能及时地掌握信息,再作决定。
广州是当时文物南下,再船运海外的一大集散处。这些年,邝伯注意到,本来欧美人士集中的十三行,多了许多日本人。他们大量采购文物,有时竟比欧美同行还大手笔。
最大的日籍古董商名为田中定一,人很低调,却非常厉害。他一旦出手,买下的要不是特别贵的珍品,就是特别大件特别难运的全身佛像,大幅璧画,或全套的木质家俱。几次观察下来,他决定密切关注他店里的动向,为此他还临老学吹箫----逼着自己学日语。数年下来,他的日语已经十分流利,必要时甚至可以冒充正宗日本人了。
九一八事件之后,满洲国成立,溥仪和大批原清宫人物北迁,又牵起新一轮的宫中文物大量流失民间。邝伯接到线报,说有几件国宝级的文物已经流向南方,希望他密切注意。
于是他一有空就去三地逛店,先在省城仔细看一遍,再搭花尾渡往澳门几日,最后坐快船往香港。澳门因为体积小,又没有香港便利,通常只是一处文物暂居处,好货都会尽快出手运去香港或欧美,次货则留下来给客人慢慢挑。可正因为如此,关注澳门的人就少得多,文物也相对安全,南下的珍稀古董在被买走前也常常得以亮相,方便圈中人看货买货。因此澳门古董街,反而是文物圈内一个秘密要地,也是邝伯停留最久,最容易捡漏的好地方。
已经是冬天了,西方人重视的圣诞节转眼快到了。澳门街头,市面上彩灯招展,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古董街却一如既往地清静。天快转黑,还剩半个小时,田中在澳门的古董分店就要关门了,邝伯却还独自在里面,细细端详着手中的一只宋瓷碗,难以判断是否汝窑出品。此刻店里进来二人,荣伯抬眼一看,居然是田中本人,还有另一人不认得,显然也是日本人。二人看来刚刚喝过酒,很高兴的样子,进得店来,就大声吩咐伙计上茶。
邝伯放下手中的瓷碗,闪身隐在一扇古屏风后面,又轻轻把其中的一扇屏转了个角度,如此谁都看不到他了。
田中吩咐伙计:“到后面看看还有没有客人,没有的话就关门了。“
那伙计前后转了一圈,没有见到店里有人客,就到门口挂上了“close”的牌子,端上一壶茶,两只杯子,朝田中鞠了一躬,就出门走了。
田中坐在一张竹凳上,红光满面,以茶代酒举了起来:“来,再喝再喝!店里不能喝酒,倒是方便讲话。这趟买卖不容易!终于运走了,咱们的博物馆又添了一样镇店之宝。哈哈!”
另一人举杯道:“还是店主您的主意多,我们都只是商人,见识不够广啊。这趟谢谢你,还有之前星辉百货那一次,更是要谢谢你。。。”
邝伯在后面听到“星辉百货”,吓了一跳,这怎的跟他们扯上关系呢?遂屏息静气,更加专注地听下去。
田中笑答:“我也只是帮个忙,要兼并一家大百货行不容易啊!现在进展得如何了?”
那人摇头道:“比原计划困难很多,没想到那伙人那么团结,又很是狡猾。。。原本以为,掌门人一死,内乱一发生,收购股票就手到擒来。没想到那些小股东一个个的也很难缠,卖一点点也跟我方不停谈判,有的到最后还反悔不卖。我还正为此事头痛呢。”
田中想了想:“是否该换一个思路?您说大股东就是原掌门,他一死,股票就留给后代了?”
“是的,可那孩子尚未成年,股权归信托公司管理。这块也啃不动。”
田中喃喃道:“信托公司,信托公司。。。迟早,不都是归我们大日本管么?”
那人咦的一声,没有反应过来。
田中放低了声音:“我在军方收到情报,很快,最多一个多月,皇军就会武装进攻上海。如果能够很快拿下,整座城市就成了我们的了。你还担心一家小小的信托公司?我看现在的关键,是先要把那后代给灭了,之后就好办啦!”
“高见,高见!”对方兴奋地举起茶杯:“您真是个智多星,看的文物多,把古今的智慧都揽在一身了!我这就去布置,布置!最好就是借用皇军的手,在进攻时顺便的,如此就谁都以为是另一次意外啦!”
邝伯在屏风后面听得双手发抖,冷汗直冒。他稳住突突的心跳,调整呼吸,等平静下来之后,在屏风的缝接间仔细地望向两人,只觉得另外一个人也是相当的眼熟。等到二人聊完了,起身要离开了,电光火石之间,邝伯记起了一本日本杂志的封面:原来,此人正是日本最大的百货公司银月集团的社长:野木多夫!
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天都黑尽,路灯亮起,四处无声,邝伯才从隐藏的屏风后面走出来,敲碎一块窗玻璃,开窗跳出古董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