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灭亡之后,兵荒马乱的日子却远远没完,各省各郡山头林立,军阀武力纷争不断,抢地盘,争资源,屯兵力,争权夺利,你来我往。
民国了,男人们脑后的辫子全剪了,女人们也不用缠脚了,新学堂,新思潮,夹杂着西式军校和漂亮洋楼的兴建,新鲜事物的不断涌入,民众有欣喜,有困惑,更有着全新的希翼与梦想。
为了大局着想,才刚刚当了几个月大总统的阿文在南北和谈之后退出,把位子让给了重兵在握的北军统帅袁世凯。阿文一向把“天下为公”作为政治家的道德指南,虽则不指望人人如是,当时却哪里能够猜得到:此袁氏的私心与野心极重,又狡猾多端。袁氏一边信誓旦旦,应当废除帝制,民主共和,南北统一,可背地里,却一直盘算着黄袍加身当皇帝的美梦。阿文的想法却单纯:国家统一,比谁来当总统要重要得多!总统都有任期,迟早都要换人当,能够以一己退出换来全国的统一与和平,怎么样都是值得的!他本人,更乐得抽出身来,全面勘察中原大地,为饱受战火蹂孽的家园,尽一份他力所能及的实际力量。他希望能把清朝没有能够完成的覆盖全国的铁路网再次提上日程,他梦想能兴建停泊远洋轮船的东,南,北国际良港,他有太多太多的强国点子想去一一实现。。。。。。
钟凌因为作战勇敢,被当地人称为“战神”,威名远播。军阀土豪们纷纷想要把他的队伍网罗到自家旗下,不停地前来威逼利诱,把他搅得不胜其烦。他心不在打仗,更无意去抢地盘,于是把西部雄门的弟子集齐了,当众把庄主位子让给师爷,希望他能够把队伍解散,或成为民勇,只为保护家园,没有必要再为任何的队伍卖命。师爷含泪接过铁木红玉,说道:“钟庄主虽则骁勇无比,却心怀慈悲。这次在枪林弹雨中保住了咱西门的弟子,大恩大德!我明白你的心意,也希望世事从此平安,我们能够居家过日,过上太平日子。日后若是钟庄主有任何需要,我们西门一翼必定会再次出力,万死不辞!”钟凌感动道:“我这条命就是前庄主给救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你们能够好好地活着,我也就放心啦!”遂洒泪而别。
钟凌吩咐小方子带着南门的弟子们回到佛山,如从前一样开武馆授课,强身健体,事事小心。除非有自己同意,不许介入与本门无关的械斗。小方子连连点头:“知道的师父,您就放心去找师母团聚吧!别忘了给咱捎个信儿,到过节了,咱就去给您和师母问安!”
钟凌叹了口气,却转身问齐敏道:“我离开京城之后,大钟寺里可还好?老方丈可还安好?”齐敏答道:“我离开之前还去见过他老人家,他身体不太好,晚上咳得可厉害。寺里的事都有弟兄们在看着呢,放心吧。其实这年头也没有多少香客了,大钟也早不敲了,还藏在那里。。。大家就在附近种点地,种些菜,养几头猪,凑合着过呗。”
钟凌点了点头:“我先跟你们北上,见见他老人家。”转身又问上海弟子:“上海那边呢?我那间宅子谁在用?”弟子回道:“师父的房子好好的!大伙儿都约好的,每年初五都回到那儿聚呢,带上老婆孩子,好酒好菜,可热闹了!平时那房子就空着,不知是谁找了一对流浪的母子在看着,擦个尘扫个地什么的。。。他们都说,那女的长得可有几分像师母。。。”
小方子扑嗤笑了,翘起大拇指:“干得好!”
钟凌却在心里叹息:他只带着阿韶去过上海一次,她和弟子们也只有过一面之缘,却是谁都清楚他多年的心事和想念,都想着他和她能够团圆,殊不知,世事弄人啊。。。
缓缓点头,喃喃道:“也好,也去上海看看吧。”
老方丈是真的老了,虚弱地躺在床上,身形消瘦,不停地咳嗽,满是皱纹的枯瘦面容,唯有双眼仍然清澈,仍然慈悲。钟凌见到他,忍不住掉泪道:“晚辈这些年杂事缠身,没有前来给您请安,真是万万不该!”
老方丈笑道:“还能见上一面,就是喜。别哭啦,老纳还想听听你这些年的故事呢。”
钟凌擦干泪水道:“不着急的,咱京城的家就在您这儿,还要多住些日子呢,晚上咱慢慢再聊个够!”一边暗暗差齐敏立刻用最快的方法联系南方,去买王家的咳嗽灵药。他写下字条,让齐敏他们去找长洲的敬仁药店,心想南端的小镇应该没有太大的战乱,敬仁药店这些年应该还在吧!他记得阿韶说过,王家祖传的灵药专治咳嗽,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先把药买到再说!
小方子在佛山接到鸽信,哪敢耽误?当即亲自开船南下,半日已到长洲。他从未去过那里,一到岸就打听哪里有敬仁药店?当地人笑了:“一路行啦,对面江,最多人去的那家就是!”
小方子大喜,心想师父真乃神人也,这么个小地方的小小药店居然也知道!
敬仁正在店里忙碌。这些年来,逃难南下的人眼看越来越多,药店的生意不减,问诊的人更多。他天天在店里看诊,如老父当年一样不分贵贱,不顾寒暑,只知一天到晚看病开药。小方子进得门来,只见人头涌动,却不知哪里是看诊,哪里是拿药?此刻也管不得了,拿出威势来大喝一声:“谁是敬仁?老子要买药!”众人多是老实的本地人,听他这样一喝,以为是新的官府大人来了,嘈杂声一下子静了下来,还让开了一条路让小方子进到里面。敬仁站了起身,满脸寒色:“是谁啊?这么大声,想占队还是想拆店?”他虽然不会武功,但是王家在此镇尚有余威,一般人可不敢胡来。
小方子转了脸色,陪笑道:“您就是敬仁?打搅打搅,不好意思,老人家有急病,需要救命药!”一边让手下递上一张纸条,一锭银子。
敬仁打开纸条一看,上面潦草地写道:“急需长洲敬仁药店的王家祖传咳嗽灵药,多少钱不拘。钟凌字。”
他心里一动:钟凌?他虽从未见过面,名字却是如雷灌耳,听堂兄们多次提起过,莫不就是家姐在海外的故人?当下沉思不语,上下打量小方子,半晌才说道:“这药不在店里,你跟我来吧。”跟店里的人员吩咐了几句,又朝排队的病人拱手道歉:“原谅原谅,请容我先去处理一点急务再回来。”遂领了小方子,往王家祖屋的方向走去。
阿韶正在天井忙着晒草药。她现在不喜出门,在家看书,晒药,种花,偶尔画几笔山水花草,就占去她白天大部份的时间。敬仁他有家里的钥匙,祖屋就在河边街,离药店很近,他时不时会回来吃个午饭,睡个午觉,甚至诉诉苦什么的。听到门响,她不以为意道:“今天怎么这么早?饿了还是困了?”转过头,居然一眼看到小方子,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小方子大喜过望,一头跪了下去:“这里竟然就是师母的家?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呀!”手下的人见状,也齐齐跪下,同喊师母好!
阿韶镇静下来,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师父可还好?”
小方子脑筋转得快,听到这样一问,灵光一闪,居然弄出一面苦相,还挤出几滴眼泪来:“师父他老人家很不好,很不好哇!这不,他从北方直接差我来这里取灵药了。。。不对,他是怕您知道之后会担心,才差我来买,不是来取。。。”
阿韶打断他的话头:“他得了什么病?除了咳嗽之外还有哪里不好了?”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在京城病得可重了!我又不在他身边,听师兄们说,都出不了门了!”小方子嘴里在胡说撒谎,心里却在给自己掌嘴:师父您大人有大量哇,我这可都是为了您好。。。
阿韶盯着那字条,是他的字不假。周围的事物此刻全变得恍惚,什么都不重要了,她也快站不住了,脑海里只不断地循环重复着:京城。。。病重。。。
她忍住泪,扶着盛着草药的木架,抬头看了看天井外的蓝天,再深深地吸了口气:“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先去拿药,马上跟你们北上!”
小方子高兴极了,跳了起来!“好好好!等等等!让我马上安排好车船就走!”
北上的路途里,本来能说会道的小方子却是反常地一路沉默,他心里踹踹的:如果这事给搞砸了咋办?师父不来见师母,自有他自己的理由,我这乱插一刀会不会反而会让他生气?把自己逐出师门去?越想越没底儿,又怕在阿韶面前露出破绽,自是闭嘴不语。阿韶却在心里暗自着急,见小方子苦着脸,又不肯说话,更是难受,巴不得立马就能赶到他的身边。
钟凌和以前一样,跟老方丈彻夜聊天。老人家本来就咳嗽睡不好,钟凌心想就跟他说些高兴的,老人家累了自然就睡了,也不介意会聊到多晚。他跟他说峨眉山上的金顶,藏在丘陵深处的唐代大佛,长江沿岸那些高喊着号子的纤夫,晒得那叫一个黑实!周身油亮,热天里就只脱剩个裤衩;那些个川菜呀,辣得喉咙痛!那边尚武的人说话,蹦来蹦去两句不离“老子”;山里的妹子汉子,其实都长得挺好看呢,善歌又喜舞。。。
老方丈听得高兴,面带笑容,末了叹气道:“其实我这庙里,也有过风光的时候。。。唉,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口永乐大钟还能够重新敲起来,那才是太平盛世啊。。。”眼里不知不觉竟含了泪水,合掌又道:“老身将不久于人世,唯这大钟。。。还望少爷能够保护好,让新的衙门大人们知道,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好宝贝啊,可别耽误了,还能敲个洪亮。。。”话未说完,喘咳不已。
钟凌心疼,赶紧劝他别说了:“您老放一百个心吧!我明儿就给孙先生他们的新政府捎个信儿,请他们派些人来好好保护,管理这口大钟!”老人家点了点头,这才安然睡去。
钟凌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快到晌午才起来,见到老方丈还在另一张木床上闭目安睡,有些奇怪。走过去一看,方知老人家已然完寂,这下可忍不住了,跪在他身边大哭不止。
三天后,待把老人家的后事办完,钟凌也接着病倒了,病势汹汹,昏迷不醒,水米不进。这辈子所有的生离死别,苦难坎坷,此刻洪水一般猛袭攻心,把他整个儿地击倒,淹没。他没有力气反抗,甚至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只觉得昏乎乎,热腾腾,浮云一样升在半空不着根儿,所有的力量和思维都早已离他远去,只剩下一架浮空的躯壳,连灵魂都不着边际。
然后,奇怪地,他不再升腾,被什么托住了似的。他感到一阵清凉,闻到了久违的花香,接着有雨,一点一滴地落在他干旱的双唇。他飘落到什么地方了?夏威夷?蓬莱岛?好像还听到歌声,低低的,柔柔的,如风似雾,飘近,又飘远。。。
阿韶把昏迷不醒的钟凌抱在怀里,泪水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脸上。她不知道该如何唤醒沉睡高烧中的爱人,她用药酒轻轻地摩挲他的脸,他的四肢,最后让他靠着自己半躺着,让他倾听她的心跳,她轻柔的歌声:
我曾目睹你的美丽
蒙娜威莉岛上最娇艳的玫瑰
爱情的鸟儿曾也驻守
在你润泽的唇间汲取甜蜜
那树荫下的英姿
那个深情的抱拥
回首往事甜蜜如初
你是属于我的
而你对我的爱
从未远离。。。
终于他醒了,眼睛迷茫地看着她,云里雾里,疑幻似真。他看到她的泪水,她绽开的真诚笑容,岁月的风霜留在她脸上,然而无损她半分的美丽。。。
他哭了,他伸出双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从此千山万水,再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那一年的除夕,永乐大钟在子夜时分敲响,声震方园。钟凌的弟子们,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大钟寺,有的甚至从海外回来。年初五,庙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香火旺盛。寺外的空地变成了大型的游园会,除了不能够喝酒吃肉,有歌,有舞,有猜谜,有大戏,有各式各样的天桥游戏,大人小孩都玩得开心尽兴。此后的每一个农历新年,附近的百姓都听得到洪亮辽远的钟声,为全新的一年祈福平安。
(全剧终)
<原創作品,请勿转发>
(2020年一月,武昌初稿
2020年十月,波士顿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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