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入夏时分,广州黄花岗起义的余波未了,中国内陆又发生了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川汉和粤汉两条动脉铁路的股权原先长年属于民间,是平民百姓在十年间用真金白银集资得来的,发财梦之外,能拥有自己的路更是一份感情投资。可是一夜之间,政府却宣布这些股份全变成大缩了水的国有股权。又听说国有化之后的铁路还要用作抵押,向英美德法四国银行借钱修路,也就是说这些洋行也将会拥有一定的话事权。消息一出,民间舆论一下就炸了!虽则铁路还没有开建,各项谈判细则也未尽落实,可是从义和团时期就开始发酵压抑的民间仇洋情绪,此刻却找到出路,瞬间爆发!主事的四川官员误判民意,又无法控制民怨,竟一下子发起蛮来把民间代表全抓了,这还不够,还公然开枪屠杀了几十位徒手请愿的平民,这下更掀起轩然大波,老百姓们怒火高炽,激烈的武力冲突,终于无可避免地在四川全省爆发!
数周之后,长居在四川峨眉山脚的雄门西部程庄主给钟凌发来加急信,说保路运动正荼,门人死伤惨重,急需增援!此时,南门的副庄主盛老板在黄花岗一役中已然战死,东门的郭庄主,北门的洪庄主则一个被打伤,一个被通缉,都不可能再带队。钟凌虽则不喜武力冲突,可这次事关门人的生死,也只好亲自行动,带领一支精锐的雄门弟子前往四川。南门弟子们一直只练不动,早就心痒难抑,个个踊跃报名,士气高昂。小方子当然也想去,可是钟凌让他守门,不许乱动。消息很快传到京城,上海一带,小方子的师兄弟们也按耐不住,明知道师傅不会同意,可是决定也带上精悍人马,先南下广东会合小方子,看情况再西行。
钟凌领着队伍入川,马不停蹄,一路遇到打斗也先不管,直奔峨眉。终于见到三峰耸立,峭壁临天,不禁蔚为奇观。
程庄主早就在山下等待,他年已六十,头发花白,却身形敏捷,十分健朗。见钟凌和他的人马长途奔波,却精神抖擞,十分高兴。此时天色已晚,他安排好晚饭,让大家好好休息一宿,天亮后往成都进发。
当晚,程庄主和钟凌关起门来喝酒,先是讨论了出发路线和作战策略,原来是要直接对抗清军的主力!钟凌颇为不解,程庄主叹道:“同盟会里秀才多,他们哪能像你我那样开枪又准跑得又猛?我这是自动请缨啊,就要把敌方的主力部队想方设法拖住压住,让龙秀才吴秀才他们在山区那边能够起事成功!”
钟凌点了点头,心内佩服,才明白为何门人会死伤惨重。他倒不惧生死,心想前方后方都差不多,该来的挡不住,反正都得随机应变,于是不再多想,举杯为敬。
程庄主转了话题:“明日之后,你我可能难得有机会喝闲酒了,老实说我久闻你这南方庄主的盛名,还听说你曾在海外与孙先生,司徒庄主他们相会过?老身很是好奇,都说钟庄主文武双全,拳脚功夫全门最好!却是深藏不露,极少动手。不知道是否这次海外之行,让你改变了看法?”
钟凌摇头道:“此话太过夸大,武功比我好的大有其人。我还是不喜动武,不过这次海外之行,确实是让我大开眼界,孙先生和司徒庄主他们更是人之龙凤,有幸与他们结识,也是缘分吧!”
“哦?愿闻其详!”程庄主接着举杯。他们几个庄主跟随同盟会,出生入死已有十多年之久。雄门一开始的传统就是反清复明,一代代地传了下来,所以都非常自然地接受同盟会的倡议。他们都不清楚钟凌的身世,只知道他是前南门庄主的亲侄子,临终传位而已。
钟凌从未跟人讲过他两年前的美国之行。今夜月正清明,山色青幽,有酒在手。明日又激战,谁知道是生还是死?于是,他借着酒意,不知不觉就打开了话匣子。
钟凌的美国东岸行,与他记忆里的西部印象,颇有不同。
首先是天气。他们在香港出发,时值南国深秋,海程一路,走走停停。抵达美国纽约时,正值1909年的隆冬。钟凌多年前在美国西部山区当矿工,大部份时间都在地底工作,从未经历过北国严冬的寒冽,行装里没有准备厚大衣,上岸时不禁冷得直哆嗦。阿文却早有准备,翻出一件厚皮大衣,一件备用的羊毛背心。钟凌身材高大,两件冬衣穿上身,竟如同穿童服一般,二人都不禁笑了。于是他们一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搭车进城,去给钟凌买御寒大衣。阿文执意要送给他一件洋式的呢子大衣作为谢礼,钟凌推托不掉,也就只好顺他的意了。
此时的美国,正处于轰轰烈烈的大工业化时代,“镀金年代”里打造的浮华亮丽,那层外露而璀璨的金光,纽约大都会正是其最闪亮的秀场。新发明的电灯明亮了全城,广厦高楼,衣香鬓影,车水马龙,活力四射。一个新兴帝国的骄傲,兴奋与野心,正明晃晃地展示在他们眼前。
他们走进城里最大的梅西百货公司,在琳琅满目的大衣专柜里,挑了最便宜的一件。那店员虽则没有拒绝服务,鄙夷的脸色却是十分地明显。付完钱出门,钟凌长长地吐了口气,合身英挺的新大衣穿上身,心情却变得十分低落,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自上岸的那一刻起,阿文变得十分忙碌。他们借住在中国城里一间简陋平房,衣食住行倒也方便。阿文总是早出晚归,晚上又接着读书写作到深夜。钟凌本想自己觅路去耶鲁找儿子,阿文知道后劝道:“不着急,我很快就要去康州,我和你一起去拜访容老,他在那边地头熟,知道门路。我顺便约一约通常住在波士顿的司徒,也就是你们雄门的海外庄主,如果能够见上面,那就更好了!”
钟凌本不想因家事烦扰他人,可是他除了手上一张儿子的照片,确实是茫无头绪。那照片是阿韶送给他的,说她还有其他合影,就这张是单人照。照片上的钟晖身披毕业袍,手捧文凭,笑容灿烂,那样子确实跟钟凌有七分相像,另三分却似阿韶。钟凌特别喜欢这样的分配,十分自豪。可现在他人在美国,却暗生怯意:如果这美国长大的儿子,不想认自己咋办?现在阿文说能够顺便访客,也算是一个好的借口,于是点头同意。
不日他们从纽约坐火车到哈得福,此时平民化的福特汽车才刚刚问世不久,车站里居然就有了汽车服务,唯价钱非常昂贵。阿文摇了摇头,还是选择了马车服务,在路上眼巴巴地看着比马车跑得快得多的汽车,一辆辆地绝尘而去。阿文自言自语道:“我每次到美国,都看到有新的发明,新的技术,新的便民服务。所谓日新月异,恐怕就是如此了。”数十年前在美国做过苦力的钟凌,此时更是心情复杂。想着自己当年辛辛苦苦在地底挖出的铜石,说不定就成了此刻他乘坐的马车里的一颗铜钉;而他在深山里搏命打猎得来的貂皮,说不定就成了纽约街头某贵夫人身上的一件饰物。他内心苦涩,喃喃自语道:“这世界,其实哪里都一样,总有人贱如蚁,也总有富贵登天。”
阿文缓缓点头:“这话说得好。现时的中国,与这新兴的黄金帝国相比,多多少少也有这种感觉。”
二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东北苦寒,天色灰暗,草枯叶落。此时此景,与阿韶几年前在同一段路上见到的五月花开,竟如两个天地。
可幸一见到容闳老人,路途上的所有不快,都在他亲切友好的笑容面前烟消云散!老人家更老了,已过了八十高龄,不良于行,可是心态仍然乐观而且坚定。他安慰倍感挫折的阿文道:“后生仔,接着努力吧!连我这样的老古董,都对革命充满信心,还在不停地帮你们到处筹款呢。你才四十几岁,既然选择了此为毕生大业,一时的成功失败,都须好好地反省经验教训。成事不易,千难万难,可最怕还是有心人!”
阿文捧着老人亲手递过的热茶,面对眼前这位曾给中国江南制造总局买过第一批机械,又一手促成幼童留学的家乡老前辈,不禁热泪盈眶:“晚辈真是惭愧啊,这次又没能给您带来好消息。。。”
老人爽朗道:“没有关系,我还有日子可以等!我的好友加邻居马克吐温总爱说,他是哈雷卫星出现在地球的那一年出生的,他一定要努力活到76岁,等到哈雷卫星再度访问地球,他才肯走! 现在我也跟你说:我这一辈子投身中国的新时代改良大业, 一定也要活到你们革命成功了,我才肯走!”
“这话说得太好了!这也正是我的心愿啊!”门口传来叫好之声,原来是司徒到了。他跟阿文和容老都认识,老友相见,份外开心。钟凌本是外人,此刻受到他们的情绪感染,不由心想:怪不得呢,连阿韶都向着他们,果然都是胸怀坦荡的豪迈之人!
阿文喜道:“今天真是机会难得,雄门海内外两大庄主都请到了!”于是互相介绍,司徒打量钟凌,见他高大挺拨,一表人才,不禁喜道:“我这些年听说南门出了个武功非常高的庄主,还正想结识呢,没想到你还真是高人,够高!”钟凌笑道:“早听说过司徒庄主的才能通天,那才是真高!”二人皆为同门,此番能够相见,自然十分欢喜。
钟凌回忆至此,却如酒醒一般,猛然打住。程庄主正听得高兴,不禁问道:“那后来呢?你说要去找故人,是谁呀?找到了么?”
钟凌挥了挥手:“下回喝酒再聊吧。晚了,您先去休息吧,我们明天还要一大早出发呢。”说完起身,推门而去。
他无法再说下去了。因为再往下讲,讲到儿子,他就会想起阿韶。这几年来的刻意遺忘也将破功。阳关尚远,山绕孤村,思念无边。他回到自己房里,又拿起酒瓶。
“唱到阳关第四声,香带轻分,罗带轻分。杏花时节雨纷纷,山绕孤村,水绕孤村。
更没心情共酒尊,春衫香满,空有啼痕。一般离思两销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