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的美国之行,却从轮船抵埗开始,就荆棘满途,挑战处处。
在三藩市入境,移民官看到阿文在夏威夷办的签证,睁大双眼,拿起案上一份名单一对照,大声道:“对不起孙先生,你的美国签证过期了,不能入境!”不由对方争辩,招来一位边警,把阿文直接押送到天使岛新移民监狱,与世隔绝起来。跟在他后面的麦哥见状,心里暗叫:大事不妙!难道又是清政府越洋暗中作崇?天使岛臭名昭著,可不是一般的监狱,人只要一进去,不死也会一身沙!少则被关上几日几个礼拜,多则十年八年,因此而绝望自杀的人数不胜数!
麦哥忍着没发作,皱着眉头,一路苦思。洛兰此时已在关口处等着,见到阿韶,两个女人惊喜相拥!麦哥松了口气,跟洛兰拱拱手,对阿韶说:“我现在要去想办法先救人,你不要担心,只需按原先的计划,两个月后在唐人街的福同酒家等我,我们再一起坐船回檀香山。”说完就匆匆走了。他庆幸阿韶能够有洛兰相伴,这让他少了好大一件心事!心想此行无论如何,总要保护好阿文在美国的安全,而自己原先计划要办的事,倒是其次了。
他到了唐人街,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差手下去把所有能找得到的侨领都请来吃晚饭,商量如何搭救阿文。此时此刻,他特别怀念已经去世多年的老友亨利,如果他还健在,去捞个把人那根本就不算个事,哪会如此彷徨。。。这些年他忙于跟着阿文搞革命,也是太久没有经营两岸生意了,人事全非,就连自己以前的地头,唐人街,人事竟也全然生疏,居然还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这可是他最讨厌的!
到了傍晚,要请的人陆续来了好些,有各大宗亲会的会长,雄门,致公堂,安良堂等门派的头目,大家听了麦哥的叙述,都觉得事态严重而且急迫。可一时之间,谁又能不顾清庭的压力,挺身而出担保救人呢?
梅氏宗亲会长道:“担保事小,不外是花几个钱签几个名,我们这里谁都可以去做,问题是现在急需有一个特别能干的律师去跟移民局交涉,能够去见得到人,先要保证他人在里面没事,有嘢食又不被打残。。。要是人没了,那就做什么都晚了啦!”
麦哥道:“这一层应该还好,阿文他现在多少算是个国际知名人士,他们不至于会大胆到在里面搞暗杀?我也觉得现在急需一名好律师,最好还是美国本地人,能讲正统英文的!”
安良堂的头目此刻站起来说:“麦哥你赶紧去找我们堂会的司徒吧!他现在人在波士顿还是在纽约,又或者在底特律?要去问问。。。不过只要有他的准许,能起用到他的大律师罗斯福,这件事应该就不难办成了!”
好几个人点头道:“确实!这位罗斯福律师是个大能人,他不歧视唐人,一把口厉害啊,死都讲得翻生,次次都能辩赢!他和司徒的关系最好,这应该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了!”
主意既定,大家就分配任务:联系司徒,雇用律师,凑款担保,同时在报纸上披露信息,制造舆论压力:孙先生的入境证件一概齐全,却惨遭移民局无理对待,被关入到天使岛监狱,生死不明。。。
在大家的奔走努力之下,特别是罗斯福强有力的争辩和交涉之后,阿文终于有惊无险地被放出来了。他在天使岛监狱被关了好些日子,暗无天日,完完全全的与世隔绝,不能为自己争辩,更不能提出任何要求。在他的一生里,虽则也曾在伦敦遇过难,被绑架,被关押,但总还能和外面通点信息,还能与关押他的人说上几句话。唯有这一次,寂静与黑暗,期待与焦虑,把他完完整整地包围。
几天几夜的困顿算不上什么,他非常感激各方的及时援救,能很快地化险为夷。此番经历加深了他出发之前的看法:在美洲大陆的华人,人数众多而且很有能力,地盘比檀香山要大得多!如果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革命之前途肯定更为光明!可是唐人也是很现实的,尤其在这备受歧视的美国,大家都忙着谋生,趁这边还有机会,赶快赚大钱,回乡起大屋,娶老婆,光宗耀祖,落叶归根。现在要他们去反清庭,还要出大钱?那简直是一件他们想来都匪夷所思的事情!
麦哥在唐人街最大的茶楼包了一间大厅,请各界人士同来喝茶,答谢他们的帮助,同时给阿文一个机会演讲。来的人并不多,气氛很是冷清,突然席间有人大声道:“我认出来了!你就是携款走佬的那个麦友钱庄的老板!你以为你走了多年,老了瘦了就认你不出?今天你来得正好!快点归还老子的血汗钱!”说着说着就冲到麦哥面前,准备动手打人。
麦哥苦笑着挡开来者的双手:“老世不要乱来,我确实是以前的钱庄老板,可是卷款走佬的不是我,是我的手下阿华,他现在人间消失了,我这次来,其实也是想找到他,追回这笔数有用!在座的,如果有他的消息,请务必先告诉我!”
”你推脱得倒轻巧,可是谁会相信呢!那阿华是你的心腹,谁知道你们暗地里怎样的操作?”那大只佬越说越气愤:“你们当年在唐人街是老大,我把娶新抱的钱都存到你们钱庄,一夜之间钱都飞了,我老婆也娶不成了,害得我好惨你知道不知道?”一边说,一边追着麦哥挥拳踢脚。
一时之间,席间大乱。人们抱着看大戏的心情,又笑又叫:“大只佬你后来不是又娶了一门妻了?又发了财了?旧时恩怨就免提了罢!”马上有人接口道:“张老板你有所不知,大只佬以前想娶的是他乡下的相好妹妹仔,她等着那笔钱才能出洋啊。后来钱飞了人也飞了,大只佬气不过,这才加入堂会,发誓要出人头地,找回债主报仇的!”“呵呵,原来如此,那该打,该打!”
麦哥被追打得很是狼狈,只好用脚顶住一张凳,把大只佬困在墙角,回头对阿文拱手道:“阿文你现在也看到了,我这次来,非但帮不了你,说不定还会连累你。对不起啦,咱们就此别过,我这就去找阿华追钱,你在美国事事多加小心,咱们几个月后檀香山再见!”说完人影一闪,从二楼跳下就不见人了。
一场好不容易才凑成的茶聚,被这么一闹,也只好草草收场。阿文倒没太在意,反正这一路走来,总是掌声少,怀疑多,知音渺,嘲笑众,他早就习惯了。不过他也深知:只要能给他机会,他就能够说服更多的人,一个也好,两个也罢,最好更多。
他独自坐上东去的列车,在一个又一个华人聚居的城镇停留,举办一场又一场的演讲会。听众有时只有寥寥数人,有时却能聚成百人。听明白的,频频点头,双目明亮;听不懂或者没兴趣的,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想着会后的聚餐大食会。
这一晚,他在乡野小镇里寄宿,房子很旧,是当地华人临时找到的一间空置小木屋,外墙的红漆早已脱落,残旧不堪。所幸里面有床有凳,还有油灯柴米。他在夜间醒来,听春雨敲窗,寂无人声。忆故乡田园,雨打芭蕉,却也无法再入睡。披衣点灯,想写些路途见闻心得,回想最近种种,竟一时心潮澎拜。便提笔修书一封,给容闳老人写信问候。
“容兄春安!文正在访美途中,奇遇甚多,一路行来,考察苦思,各地演讲,遇热情者与冷感者兼有。文因此深思,更加敬佩兄之胸怀坦荡,人格高洁。兄为国为民,一生奔波劳碌,无私无畏,所作所为,益街坊而不益自己,却无怨无悔!文受先生启发,欲把古人“天下为公”之理想列入政纲,用以激励同仁志士。而美国既大,种族人杂,南北各异,州有州法,国有国法。立国时日虽短,国盛民安,蒸蒸日上,其中大有可学可用之处。种种见闻,无不令文感受颇深。见面详谈,期待秋天在哈得福相见!”
信既写完,心潮仍然澎湃激越。民族的复兴,民生的需求,民治的重要,开始在此漫漫长夜里,清晰而且鲜明。忍不住,他又提笔加上一段:
“不明所以者,皆以为文恨清廷,故欲翻之。然没有大爱,又哪来的大恨?夜静独思,方发觉心中之爱,远胜之恨。你我均来自鱼米之乡,碧野之畔,江海之滨。故土情浓,难分难舍。更需爱之,护之,免其四分五裂,家不成家,国不成国。-----文深夜再思再笔。”
写完,封好信。让心沉静下来,又看了好一阵子书。待抬起头来,春雨浙沥,雾霭重重,却已然是新的一天。
而此刻,还在东岸游历的阿韶,却正好在容闳老人家里作客。晖儿和爱丽丝很想陪她一起前去,可是韦伯和他的太太已经抵达纽黑文观礼。阿韶不想见到他们,便借住容家,一心要避开这份尴尬难堪,更不要孩子们和韦伯提及与亲母见面之事。她跟孩子们说好:过几天,在哈得福火车站再见面道别。两个月的日子过得太快,她必须要踏上归途了!
那么,要不要,趁这机会告诉晖儿,他的亲生父亲其实不是韦伯,却是另有其人?一个他从未谋过面的陌生人?
若真的讲了,在这个白人优越,唐人低微的国度,会不会,晖儿的完美人生会因此而受到改变?搞不好还会害了他?她越想越头痛,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
干脆,问一问睿智的容老先生吧!
老人家笑笑,简单地答道:“孩子都已经过了十八岁,应该有知情权。你不用担心,他知道后,定会自己拿主意的。”
阿韶笑了:“仿佛世间的所有难事,到了您老这儿,都变得不太艰难了,云淡风清了。”
老人叹着气:“要是真的就好了,我又不是神仙。。。太多的事情,有心无力啊!比如说幼童留学那件事,是我毕生的大愿,一直两边奔波,两边难做人,辛辛苦苦几十年,事情才搞了一半就被腰斩了,学生们到头来连张毕业纸都没能拿到。一想到这里,我就十分难过。不能说误人子弟,但也绝对不是功德圆满。唉!”
阿韶突然记起:“哦,我记得了,洛兰的初恋荣仔,好像就在那第一批的幼童里。或者您知道他现在哪里?”
老人的眼睛亮了:“所有的孩子我当然都记得!是哪一个荣仔?他姓什么?”
“姓邝,就在离你老家不远的邝家村。大名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老人找出一个本子,细细看了看名录,开心地指着一处说:“哈哈,我知道了,就是那个荣仔,花名大头荣,精灵又乖仔,是我亲自说服他父母的。后来他的英文好得不得了,出使欧洲去了。再后来怎样就不清楚了。”
阿韶笑道:“才说不是神仙,那您天生会看相?看人好准哦!听阿文讲,那些孩子们,回国后个个都学有所成,又懂西文西学,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呢。”
老人家哈哈大笑:“如此说来,我还会摸骨呢,因为每个孩子都被我摸过头,甚至打过手掌。。。我们家乡附近的细路仔,眉精眼企的难道还会少么?只不过多数人家的父母因为出洋太久不同意,所以我们找到的多是些家境不是太好,孩子本人又牛精生猛,父母不太担心的那种。他们刚到美国可开心了!学东西快呀!乡野长大的孩子身体素质又好,能文能武,爬树踢波,赛艇游水,甚至橄榄球棒球都玩得掂。多数又是听话乖仔,抢着帮住宿家庭做家务,煮饭,铲雪,什么都肯做,所以在白人社区非但不被排挤,还特别受到欢迎。最主要是个个都学业优秀,学文学理,中学大学都能名列前茅,连我自己都觉得好有面子哦。”
“真好!谢谢你的好消息,我会告诉洛兰的。她如果知道荣仔最终成为出色的外交家,肯定会特别高兴!”阿韶听得开心,接着八卦道:“还有其他的爱情故事么?你们基本上就是他们的大家长,他们又都是半大不小的男仔头,还是几十个,肯定难搞头痛。。。”
“怎么会没有?爱情故事多着呢,又不得不分离,好多人都是哭着上船的。还有一两个痴情仔,回国之后硬是放不下,想方设法回来了。还好,到最后都是剑合钗圆。。。”
“剑合钗圆。。。哦,让我想想,在一出大戏里听过的,很好听呢。”阿韶在脑海里找寻回忆,慢慢地唱出声来:
剑合钗圆
有生一日都望一日呀
并头莲曾亦有根基种
权势看轻只知爱情重
。。。。。。
聊着,笑着,在朝东的屋子里,很轻松,很开心。
而东方,东方哦,那就是家的方向。
-cornfield- ♀ 给 cornfield 发送悄悄话 cornfield 的个人群组 (107 bytes) (10 reads) 12/22/2019 postreply 09:37:09
? 謝謝玉米田。是滴,作为第一代的留美学生,他們带了一个极好的头 ^_^ -米鱼- ♀ 给 米鱼 发送悄悄话 米鱼 的博客首页 米鱼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1 reads) 12/22/2019 postreply 10: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