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开正好，天蓝地朗。

阿韶的心情，正如那蓝天，云开雾去。她和洛兰夫妻，带着三个不停打打闹闹的男孩，一起坐上东去的火车。车窗外的风景，时而绮丽，时而荒芜，一道一道的山粱，明明暗暗的山洞，大片的荒原和林木。穿山越野，人上人落，看着西部的大漠远山，慢慢地转变成路边的村落农庄。。。她不禁从心里感叹：如果中国也有这样快而舒服的火车，该是多么好哇！她曾经听麦哥讲过他少年时修铁路的种种悲惨往事，想到脚下的铁轨，却不知洒过多少前人血泪，又不禁有些戚戚。

列车抵达哈得福时，是个晴朗的大清早。他们下了车，仆人们搬了几大袋的行李在后面跟着，一行人转坐豪华马车再出发。洛兰的娘家在郊外，离火车站还挺远的。乡间土路，鹭草鸟飞，即使是习惯了夏威夷的繁花似锦，阿韶还是被眼前明丽透亮的春色吸引。晚樱，梨花，桃花沿路盛放，红红白白仿似戏台里盛大的欢迎仪式。远方的小河闪亮，如宝蓝色的缎带，把一河两岸的锦绣，衬托成碧草连天的人间天堂。

或许是紧张，或许是期待，又或许是害怕，向来胆大的阿韶却是越近越生怯，不时低着头，抿着嘴，手指绞着洋装的一角，心内忐忑。她其实早就不穿洋装了，习惯了着唐装。可是为了唤回孩子们旧日的回忆，她今天特意换上一身与十几年前离家出走时差不多的洋服，现在倒是特别的不惯。洛兰知道她的心情，微微一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道：“没事的，他们早就接到信了，非常期待见到你呢！”阿韶不好意思地笑了，目光投向渐渐慢下来的马车窗外。

远远地看到有座大宅子，两个少男少女正在前院草坪上嬉戏玩乐。男孩手里拿着个圆球，指挥少女往远点走，女孩子不干，指着脚下的皮鞋，反而让对方走远些。洛兰看着笑了：“爱丽丝还是那么可爱，男孩子们也还是那么喜欢她！”她自己的大儿子戴维斯，年纪和爱丽丝差不多大的，这时推开马车门往车外大喊：“Alice! Matt! Hewitt! 我们来啦！”Matt是戴维斯的表兄，听到喊声，朝马车开心地摇手。戴维斯不等车停稳，一下子就跳出车门向他奔去。两个弟弟有样学样，也是敏捷地跳下车跑，几个男孩在草坪上你推我我推你，乐成一团。

那少女手里的球掉了，她呆呆地看着那马车停定，突然提起裙摆往屋里走，边走边喊：“Hewitt！ 快出来呀，她们来了，她到了呀!”门内应声走出来另一位装扮整齐的黑发少年，他伸手挽起爱丽丝的臂弯，二人一同站在门口，神情兴奋，一时竟不知该迎上马车呢还是等在原地。

洛兰这时已经下了马车，朝他们招手：“Hewitt你们快过来呀！还等什么呢？”

那少年这时才醒悟过来，踏上草坪，朝马车走来。

阿韶坐在车厢里，看到那双漂亮又高挑的人儿，激动得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黑发少年，身姿英挺，眉清目秀，慢慢地朝她走来。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从前，回到那只在南海里摇荡的小小木船，少年的钟凌就是这样微笑着，在阳光圈里，向她走来，向她伸手。。。她捂住嘴，泪水不知不觉地爬满面颊，哽咽难言。

钟晖虽然十几年没有见过亲生母亲，可他一直没有忘记她，还珍藏着她留给他的信件和中文书本。父亲韦伯却强烈希望他们兄妹能够完全忘记这个抛夫弃子的狠心女人，忘记她曾经的存在。他烧掉她剩下的衣物，搬了家，到了城里，又很快在教会里找了个贤德的老姑娘当他们的后妈。在家里是不能用中文的，更不能提起“那坏心的中国女人”。钟晖有时会跟妹妹说起他们从前在山间河谷的房子，爱他们的母亲，快乐的童年。只是，他还不知道该怎样跟妹妹说：母亲其实希望，在他们长大以后，能一起去中国找她团聚。。。

爱丽丝十二岁那一年的冬天，她跟着哥哥和一群男孩子在山里滑雪。正滑得高兴，突然发现一只饥饿的黑熊，在前方往他们冲来。他们慌成一团，男孩子们一个个连滚带溜，都不见了，只剩下钟晖和滑术不佳的妹妹躲在一棵松树后面。此刻她吓坏了，全身发抖，又一交跌倒站不起来，脚下巨痛。钟晖见事态危急，跟妹妹说：“你千万别动！别出声！装死！我去引开那大家伙！”说着抓起一大把雪，滑出数丈后才往那熊抛去，雪里裹着的小石头刚巧击中熊眼，那熊大怒，快步追向钟晖，他赶紧滑远，可是很不幸，那熊比他更快，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刻，他急停，把滑雪板解下，双双插立在雪中，又飞快地把头上的帽子摘下，顶在雪板尖，自己却闪身滚下山去。那熊果然中计，往那帽子扑去，而钟晖则险险地滚过熊身，向雪球一样一路滚到山下，碰到一块大石头才停下，他自己也被砸昏了。爱丽丝则躲在树后一直发着抖祈祷，直到大人们带着枪，冲上山去救她回来。钟晖却是自己被冻醒的，挣扎着起身，一步一歪地走回家。一进门就看到爱丽丝在父亲怀里哭泣，喊着哥哥。他说了句：“我没事！”就倒下了。晚上他在自己床上醒来，隐约听到父亲在隔壁房间低哭，吓了一跳，也不管自己头昏脑涨地，赶过去一看：父亲正抱着发烧昏睡的妹妹，边哭边喃喃地说：“我的小宝贝，快点好起来吧。。。你是她给我留下的最好，也是最后的礼物了，你要是不在，我也不要活了。。。”钟晖一向觉得父亲最痛恨母亲，此刻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他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新发现。渐渐地，心酸的情感弥漫：难道我就不是母亲留下的礼物了？难道我不也被熊袭击了？不也受伤了？怎的不去救我？自小他就习惯了父亲和全家人对妹妹的偏爱，他自己不也一样要拼命去救她？可是，那一晚之后，加上点点滴滴的往事回忆，他开始隐隐约约地觉得：在父亲心里，自己远远没有妹妹重要；而父亲，原来还一直爱着母亲。。。

钟晖从此，表面如常，却在心理上跟父亲多少有了生分。他在选大学时，特意挑了远在东岸的耶鲁大学，因为够远，也因为那里有远东文学的课程。他想重拾中文，去中国，找母亲。

而现在，母亲却从天而降，就站在他面前，穿着他记忆中的青色长裙，用哭泣的眼睛，看着他。。。

他低下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跑过来的爱丽丝扬声道：“Hewitt，真的是她呀！是她呀！”小小声地用生疏的中文喊道：“妈妈！妈妈！”双手圈着阿韶的双肩，泣不成声。一直强忍着的钟晖此刻也忍不住了，张开手，把两个他心里最亲的家人，一起拥进怀里。

多少年的殷殷期盼，多少个无眠夜里的泪水难干，多少回虔诚却沉寂的祈祷，多少次绝望无望的望海。。。

幸亏能等到今天，天色正好，花开如期；总有这么一刻，有你，你们，就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