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韶心事重重,慢慢地往回走。在山坡上却遇到眉叔和阿文两兄弟散完步归家,他们远远地朝她打招呼:“阿嫂午安!一起回去吃饭吧!”阿韶只好和他们一路走。眉叔问道:“你找到故友了?”阿韶点点头,又惆怅地摇了摇头。眉叔了然道:“人生有来有往,端的是看缘份吧。”这时看到果园总管在训斥工人,遂跟二人道:“你们在树荫下等等我,我去看看是为何事。”话未说完就匆匆走了。
阿文笑道:“阿嫂请坐一阵,我哥这个人,一看到菜园果园出问题就周身痕(痒),我看他一时半会回不来。”阿韶也有些累了,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招呼阿文也坐下。阿文点头坐下,很诚恳地谢过她挺身而出,携带他的家眷远洋出逃。阿韶笑笑:“别客气,眉叔和麦哥情如亲兄弟,你阿妈就等于他的阿妈,有事帮下忙是应该的。”阿文佩服道:“嫂子如此侠气,怪不得麦哥真的收心养性了,一心一意对你。你可能不知道吧,他以前很够花心的,而且根本就不想成家立室生孩子。现在好啦,我和大哥都很为他高兴呢。”
阿韶不想接这个话头,转了个话题道:“我其实一直都很好奇,老实说,我们家乡一带,包括四邑人,少年出洋的人也不算少吧,比如我,比如麦哥,又比如你的大哥。唐人不是务农,做苦力,就是留学西洋。我们同饮一江水,也都算是通文墨,在外也是受尽白眼。回到家乡后,虽则也有诸多的不满,却没有一个有你那样激进的想法。你怎么就想得出那些标新立异的主意呢?我是真的搞不明白。。。”
阿文没想到她会突然转到这个话题,停了一阵才道:“嫂子问得好!不愧是女中豪杰!我也不停在思考,这条路,我该如何走?唯有不断学习,不断思索,不断尝试。我小时候很叛逆,那时只有破坏的点子,却没有建设的方案。后来行医,接触到大量从未用西医处理过的病例,就只能逼着自己查中外医书,不停地思考,想各种可行的办法。
”我觉得,西医优于中医的地方是外科手术,那其实就是一整套的重建方案!比如说一个人被子弹打伤了,昏迷不醒,全身是血又没有人可问。我就要先搞清楚子弹最可能去到伤者的内脏哪里,才能施手术把弹头取出,后面还要消炎,还有恢复期,病人才会好起来。如果手术失败,子弹取不出来,或者后面的炎症去不掉,病人或要死掉,或半死不活,都不是成功的方案。
“可是如果不施手术呢?那更是死路一条。我行医治病时,不知有过多少顶硬上的时刻!手术取子弹还算是简单的!面对恶疾, 我跟病人说:这是我目前能看到的最好方案了,要不要一试?病人哪里有多少选择?多数肯试,我于是一边在心里祈祷,一边施手术。上帝保佑,我的病人多数能康复,我也从行医中学到很多。”
阿韶听得直点头:“我家就是中医,用银针可以,用手术刀确实是新招。”
阿文接着道:“从少年起,我一有机会就细读英文的政经史书,中文的新书旧典。又四海游历,考察欧美日优于我国之处。这些年来,朝廷日益腐败,国家日益积弱,我忧心如焚,也曾上书李中堂,却失望而返。现在的中国,从山东到广东,越来越多的地盘被外国列强吞食,清政府每年还把白花花的银子送给侵略者买一时平安,这正是身患绝症又无法自救的病人心态!所以我心急啊,这把手术刀,是不得不下了啦。”
阿韶越听越钦佩:“说得好!这个中西医对比用得好!你确实能说会道又能干,又很有道理。怪不得呢,连麦哥那样的混世魔王,都被你收服得忠心耿耿呢。”
“彼此,彼此!”
说着往山坡看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麦哥可真是一刻都不想离开嫂子!”
阿韶远远地看到麦哥往他们走来,暗暗地叹了口气:“哎,我自己去找旧友的事,请你不要跟麦哥说。”
阿文了然:“知道的,阿嫂放心!如果真要寻人,我说不定还能帮上忙呢。”
阿韶点头谢过,就不说话了。麦哥一上来就坐到阿韶身旁,满眼宠溺:“一早出去也不叫醒我?”
眉叔这时已经回返,大声道:“麦哥你睡懒觉!我们都要回去吃饭啦!”几个男人坐在树荫下,三言两语,麦哥忍不住大声骂:“丢你这没用的清廷!现在广州湾也割给法国人了,英国人又拿走了九龙,德国人抢走了胶州湾,都是靠大海停大船的好地盘啊!丢你就识躲在宫里当缩头乌龟也不知道心痛!”阿文示意他别再骂了,他们转了话题,开始讨论之前事败的原因,还有哪个兄弟需要营救?现在还敢不敢回国?筹款还剩多少?去欧洲有用么?或者去金山还是日本?安全不?。。。
阿韶开始还听着,慢慢地走了神,视线越飘越远。
近了,又远了。找到了,最终还是失去。缘份既然早生,为何又要湮灭?大海茫茫,人海茫茫,你还活着么?还在飘泊么?还是早已找到了新的港湾?
低头忍泪,回答她的,唯有海浪声声,芳草萋萋。。。
钟凌独自离开夏威夷之后,决定回京城一趟。他已经心灰意冷,心想阿韶是等不回来的了,他孑然一身,无处可去,干脆回老家看看!他之前受师傅教训,从未想过要回乡报仇。可是在海外飘泊久了,又常常打架,豪气早就被激发出来,窝囊气是再也不肯受了。若然能找到杀害父母的仇人,大不了和敌人同归于尽,也总比白活一世要强!
他十三岁离京,现在回乡,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后,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城墙更旧了,讨饭的人满街都是,记忆中的繁华,却变成了现在的陈旧。他寻到最后离开的旧宅子,却发现被火烧了,成了没有屋顶的大杂院,不认识的人们或蹲或站,茫然又漠然地看着他,什么线索也没有找到。
他又寻去那些显贵官员或者王爷们居住的胡同,八岁前他应该住在那里的某一间。可是因为多年的刻意遗忘,门牌号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是高门大户,朱红色的大门,门口的石狮子。可是那些胡同有太多那样的门户,全都大门紧闭,庭院深深。就算是真寻着了旧址,里面早换了人家,又有何用呢?
他叹了口气,决定先寻个地方落脚,好好地整理一下回忆,再去明查暗访。他用海外打工留下的积蓄,买下京郊的一块空地,盖了一间可栖身的小屋。外面的空地平整好了,就挂起牌子开武馆,名字就叫“南北武馆”。北拳是师傅教的,南拳是他自己在澳门自学的,心想总不算是假幌子吧!
陆陆续续地有了徒弟,也有了收入。如此又过了数年,到了光绪二十四年(西历1898年),清政府割地求和的动静越演越烈,在京城行武圈里引起强烈的不满。钟凌的徒弟们也是愤愤不平,一有空就在讨论国事,恨不得和洋鬼子们干上一架。
钟凌心里何尝不怒?他一路和洋鬼子们打架过来,从来没有怕过。可是他心里更清楚,以现在中国的国力,和洋枪利炮的鬼子们武斗,不外乎是以卵击石。他心里苦闷,在斥责徒弟们解散之后,一个人在城外乱走,思前想后,国恨家仇,心里的愤懑不平,却是无处安放。
夕阳里他听到远方传来的钟声,一声接一声,仿佛在敲打那些远去的飘渺回忆。他想起来了,曾经也有那样的晚钟,在他的童年的岁月里响起。
他沿着钟声,一步一步往林里走。林木茂盛,豁然开朗处,竟有庙宇庄严。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京郊的觉生寺。晚钟声声,就是从寺里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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