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在美国西北部,艾德豪州山区的一处深谷里。
天才朦朦亮,阿韶已经做完一家人的早餐。她拿起一筲箕的玉米粒,往鸡棚走去。
鸡棚的两旁,一边是马房,另一边是奶牛场。她不大管那些动物,只每天一大早去喂喂鸡,再满上挂在树枝上的鸟食小桶。如果天气不太糟糕,她会独自走到河边,或者采集些野菜果子,又或者只在河岸徘徊发呆。待日出之后,她才慢慢走回家,叫醒两个孩子,开始一天的劳作:做饭,洗衣,打扫,缝补,捣药。。。
五年过去了,每一天,她都在心里挣扎:该留?还是该逃?
韦伯自她生下第二个孩子之后,渐渐放松了对她的严密看管。他认为她不会再逃跑了,她很爱两个孩子,她是个很棒的母亲,她根本舍不得离开他们,哪怕是半天。
尤其是,第二个孩子还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孩子,黑头发,大眼睛,笑起来仿佛星星都会跳舞,让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从心底爱上她。韦伯就更不用说了,天天围着她转,乐得笑不拢嘴。他把所有的事都丢给下人去做,每天就逗两个孩子玩。在家里给他们做各种玩具,教他们认字,到他们长大了些,就有板有眼地训练老大的体能和耐性:每天跑步,喂马,看牛。。。天气好的时候,带他们去钓鱼,野餐,骑小马,追逐青草地里奔跑的松鼠。。。
阿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在心软时,也会对韦伯心生感激,因为老大钟晖根本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却待他一如亲生,或者因为是男孩,更是花了更多的心思培养他的各种技能。他对老二爱丽丝,却是毫无原则地宠爱到底,天天晚上抱着她坐在钢琴凳上,给她弹唱各种儿歌和情歌。老大也被感染了,对妹妹也是无原则地宠爱,而且保护欲特别强。不得不说,两个孩子健康快乐,能干懂事,对大自然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热爱,都与韦伯的精心教育很有关系。
但是更多的时候,阿韶却对他心生怨恨。恨他生生拆散了她和钟凌的大好姻缘,恨他让钟晖失去了亲爹,恨他破坏了她的回家大计,把自己强掳来到这个深山野岭,恨他把她关了整整一年----直到她同意与他同床共枕,又不得不生下老二。在两个孩子面前,她不好表露出太多负面的情绪,只好少说话,多干活。但是每一天的午后,她总是雷打不动地教两兄妹汉语。没有教材,她只好靠记忆默写,没有文具,她用羊毛做成毛笔,用碳粉磨成墨汁,一遍遍地教他们写字: 我爱妈妈,她来自中国。。。
她一直想着该如何逃跑,可是她也明白,在韦伯看似放松的情绪后面,却有着一双监视的警惕的眼睛!他费尽心机,放弃了一切把她强掳到此地,已是破釜沉舟之举,他是绝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而在韦伯的心里,阿韶就是他的爱妻。每天晚上,他抱着女儿弹钢琴,唱儿歌给孩子们听,包括那首他们最爱听的铁路儿歌。他曾带过他们坐火车去犹他州玩,从此,火车就成了孩子们的心爱之物。
I’ve been working on the railroad
All the live-long day.
I’ve been working on the railroad
Just to pass the time away.
Can’t you hear the whistle blowing,
Rise up so early in the morn;
Can’t you hear the captain shouting,
“Dinah, blow your horn!”
两个孩子边唱边跑,学火车叫,乐成一团。这时他就转了曲调,轻轻唱着自己改编的情歌。那是唱给阿韶听的,不管她有没有在听,不管她听不听得懂:
你是我永恒的北斗星
寒夜里最温暖的薪火
我的世界始于你的笑颜
日夜沉醉在你最深的甜蜜
我每天乞求上帝的垂怜
让我一直拥抱着你
直到------
山谷里青青的蔓草
淹没了我俩合葬的坟墓
。。。
第一年,阿韶在极度愤怒和崩溃的状态下,哭着问他:“为什么?那么多你的同族女人你不要?为什么偏偏要绑架我一个异乡人?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幸福?为什么?不让我回家!”她声泪俱下,挣扎着要逃出去。
他怕她动了胎气,不敢乱来,只好把医生开的镇静药溶在水里,骗她喝下去。等她熟睡后,他搂着她,吻着她长长的发丝,流着泪请求她的宽恕:“宝贝,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这并不是你一开始想要的。。。可是你知道吗?自从你救了我的那一刻,你的女人香就一直留在我的意识里。。。我从那时就知道你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从灵魂到肉体。。。宝贝,我不想你伤心,可是我身不由己,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拥着她,直到她慢慢醒过来。
一开始,他得知她已经怀了钟凌的孩子时,嫉恨交积。后来却非常感激这个孩子:因为怀了孕,阿韶不敢乱逃,只能被他关着。直到孩子生了下来,每天喂奶抚养,更是不能离开。第二年,阿韶好像认了命,幽幽地问他:“你把钟凌弄到哪里去了?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韦伯很狡猾,回答道:“我没有弄死他。不过你如果想知道他的下落,必须先和我同床。”
她叹了口气,看着天边,含着泪,同意了。
那晚他就要了她。她正如他想像般甜蜜而且美好。才生完孩子不久,她的身体丰满而且性感,完全不是平时宽大的唐装遮掩的样子。在高潮时他激动得哭了,他知道自己算是被这个外族女子彻底收服了,而且丝毫不觉得后悔。是的,他为她卖掉渥伦镇的所有物业,不再在乎荣誉和名声,他雇人把钟凌药倒,把他塞上了西去加州的火车,却把同样被药倒的阿韶,同乘马车,来到这个大山深处的河谷。他知道他自己不君子,还去了教堂好几次请求上帝的宽恕,可是他的内心,却是说不出的欣喜和快乐。四十多岁的他觉得自己变年轻了,又重新活过来了,被战争带走的美好一切正在回归-----音乐,笑声,家庭,爱情。。。
他实话告诉她:“钟凌应该还活着。那是一列从犹他州驶往沙得缅度的火车。不过如果他在半途醒了,在哪一个车站下了车,就不知道了。”
阿韶点了点头。从此把她的爱人封在心里,不再跟人提及。却是每一天,都煎熬在逃走还是留下的两个念头间。
他们住的河谷,在三文鱼河畔。那是一条长河,流经艾德豪全州,从东往西,经过无数的河谷,峻岭,瀑布,最后汇入太平洋。韦伯特地挑了最险峻又最壮观的一段河谷作为他们的家园。屋外不远处,那奔腾不息的河段别名为“the River of No Returns” (逝水河),是整条三文鱼河水流最湍急的一段。每年的春天到秋天,三文鱼群从太平洋逆流从西往东而返,千里万里,搏命要返回到它们的出生地,产卵培育下一代。在游经逝水河这一段急流时,总要使出浑身的力量,跳跃翻腾,对抗着奔腾的激流水瀑,坚定地逆流而上,每天都上演着生死博斗的惨烈大戏。
阿韶每次看到在瀑布前奋力跳跃的三文鱼,总觉得惊心动魄,常常看到泪流满面。她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让那鱼儿奋不顾身,从瀑布底跳得那么高,拼尽全力才把自己摔到瀑布顶,再一路搏水逆游,回到出生地,至死方休。她赞叹大自然的神奇,竟赐与一条鱼儿如此的能量。她感怀身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鱼儿,不能够搏击一切,回到生她养她的故土。可是转念一想:鱼儿如此搏命,也是为了下一代吧。那她作为一个母亲,是不是从此也应该以孩子们为重,不再转回家的念头?
冬去春来,不知不觉,又一个三文鱼回游的季节,伴随着遍野的花开,很快又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