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后天黑得很快,赵云赶在关城门前和青芷回到家,一进门就见刘封等在客室中,说刘备要立刻见他。青芷在野外采了一些新鲜的葵叶,自告奋勇要下厨为他做一道美味的羹汤。
见赵云神采飞扬走进来,他步伐矫健,眉梢眼角洋溢着幸福,显得异乎寻常的英俊,刘备长叹一声道:“子龙,有个人要见你。”帷幕分处,青芷的侍女阿柔扶着一个宫装华服的女子走了出来,她身材轻盈,面目娟秀,只是脸色苍白,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赵云的心不由狂跳了起来,眼前的女子正是他失散多年的未婚妻公孙璧凤,只是她双目呆滞,根本看不到他脸上惊讶、欢喜又痛苦的表情。
“璧凤,你的眼睛怎么了?”赵云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沙哑得让他自己都听不出来。
公孙璧凤的头向他这边侧了侧,显然想辨认他的声音。赵云心如刀绞,忍不住走上前,握住了她的双手。公孙璧凤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问道:“子龙,真的是你吗?”两颗大大的泪珠滚了下来,她把头埋在赵云怀里,泣不成声。曹操见女儿执迷不悟,派人找到了公孙璧凤,以皇帝名义把她送到荆州赐婚赵云,逼迫青芷离开情郎。不过曹操恨透了赵云,临行前亲自用剑刺瞎了公孙璧凤的眼睛。
赵云仿佛看到了鲜血一点一点从璧凤眼中渗出的那幕惨景,忍不住大叫一声,捧住了她的脸,凄然问道:“你真的看不见我吗?” 他的泪水滴落在她秀丽的面颊上。
璧凤仰着头,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微笑着说:“十年来,你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就是眼睛看不见,我的手也能看得到!”
见老友公孙瓒的孤女身膺惨祸,刘备忍不住老泪纵横,对璧凤道:“好孩子,你放心,有我在,你再也不会受苦了。子龙,你和璧凤的婚约尚在,还是……”
赵云迟疑了片刻,对璧凤说道:“我以为你……两年前我遇到了……”他想让璧凤知道如今青芷才是他今生的挚爱,却说不出来。璧凤历尽坎坷,实在不该再承受任何失望和苦痛。
璧凤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遂将当日宫中之事诉说一遍。听赵云久久没有说话,她道:“如今我体貌残损,难以匹配君子,兰陵长公主聪慧美丽,更令我自惭形秽。子龙,我们的婚约就此作罢。我这次来荆州,是因为……”
她突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阿柔向赵云跪下,替她说道:“丞相威胁说,如果公孙姑娘不来的话,他就把将军幸存的亲人全部杀死。”
赵云恨透了曹操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心中充满了对璧凤的怜惜,不由说道:“不,不,我不是背信弃义的人。我决不会背弃婚约。”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他已经把青芷推出了他的生命。无论曹操如何残忍,青芷总是无辜的。她费尽心机从屠刀下救出璧凤,侠义磊落,令人敬佩。想起青芷的付出,他只觉头疼欲裂,心如刀绞。
阿柔又道:“当今圣上把公主许配了江东吴侯了,这是赐婚的诏书。”她从怀里取出圣旨,递给赵云。“望将军劝说公主服从圣意。吴侯的迎亲船已经等在城外了。”
野葵羹汤早就冷了,香气已散,上面飘浮的几瓣桃花也已枯萎,由诱人的粉红变成了暗淡的深紫。青芷看完了圣旨,淡淡说道:“你要奉旨成婚,我走就是了。”
“阿芷,你不要走。”赵云抓着青芷的手,急切地说:“我来想办法……”
“你已选择了公孙壁凤。除了做公主外,我别无选择。” 青芷眼神中的柔情像潮汐般缓缓退去,变得冷酷迟钝,仿佛结了一层冰膜。
“可是,可是……”赵云心中又急又痛。新盟旧约,他不愿放弃任何一个。
青芷抚摸着赵云英俊的面庞,痴痴地看他,泪水缓缓地溢满了她的眼睛,犹如春水消融了冰面,他又看到了她眼中的深情眷恋。好半晌她才努力平静地说:“我爹早就告诫过我,情痴必辱,心痴必苦。就是我愿意羞辱自己,留在你身边,我却不能羞辱我父亲。身为大汉公主,更不能亵渎朝廷的威仪。”
赵云心中似刀绞一般地疼,面色铁青,抓住青芷的肩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已是我的女人,我不能让你去嫁给别人,我会妒忌死的。”
青芷破涕为笑, “我也不能看着你去娶别的女人呀。我宁愿死,也不想和别的女人分享你,哪怕一天,哪怕一夜!”赵云将青芷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怕一松手她就会飞走似的。
正当他们浑然忘我相持相拥之际,忽听窗外一声轻咳,是刘封。“赵将军,公孙姑娘昏倒了,我爹请你立刻去一下。”
等赵云从刘府出来,已是黎明时分。春雨绵绵,很快打湿了头发和衣服,他浑然不觉,站在卧室门口,发了半晌呆,终于鼓足了勇气,推开房门,里面已空无一人。青芷已去,连阿獭都不见了,整个庭院寂无声响,只能听见细密的雨点打在屋檐和树叶上的声音。除了那具瑶琴,青芷带走了所有的东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她走了!她走了!”赵云听到有人嘶哑地对他说道,可猛回头发现身边并没有人,竟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急忙翻身上马,向临江的城门驰去。天时尚早,城门刚开,见他风驰电掣地冲过来,正带人巡城的刘封指着江边的方向道:“她已经出城了。”
冲到了江畔,东吴的大船已经升起了白帆,拔锚欲起。赵云隐约看到青芷的身影在一个舷窗里闪过,急忙大喊道:“阿芷,你等一下,你不要走呀!” 江风劲吹,春雨潇潇,他的声音消失在风雨里,不着痕迹。
船帆鼓满了风,顺流而下,疾如奔马,越走越快。赵云拼命地鞭打胯下骏马,那条大船还是在颠簸的江面上越变越小。赵云不知道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模糊一片,很快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个月后,赵云攻打夷道回来,进帅府交令。刘备称扬勉励他几句后,就看着诸葛亮说:“孔明,你得告诉他。”
诸葛亮满脸尴尬,见推脱不过,嗫嚅了半天才说道:“我昨天收到了兄长的信,说迎亲船在长江遇到风浪失事,兰陵公主……已经不在了。”
赵云怔住了,慢慢变了脸色,脱口道:“你胡说什么?阿獭水性极好,她怎么会有事?你在骗我对不对?一定是阿芷和吴侯成亲了,你们怕我难过,编一个她死了的故事来骗我!”
“子龙,你要节哀顺变。江东出动了多少水军在长江两岸搜索,找了三天三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她的小侍女都没找到。江流滚滚,她肯定已经……唉,别说你难过,悦儿已经哭昏过去好几次了。早知如此,我该亲自派人送她回许都。”刘备眼圈红红的,满面的自责之色。
赵云也不施礼,转身下堂,驰马出城。刘备怕他出事,正要派人跟着他,诸葛亮阻拦道:“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草庵里,大佛低眉微笑,金色的脸庞在黑暗中隐隐闪亮,无情无欲,无尘无垢。博山炉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一个刚剃发的僧人用他不懂的语言念诵着经文。念经间歇,他不时敲一下木鱼,那清脆的声音总让大佛前蒲团上跪着的那高大躯体颤抖不已。
赵云把头埋在蒲团上,喃喃地祈祷着,泪水早已浸透了衣袖。他本不相信异域轮回转世的奇说,可是当悲伤令他无法呼吸时,他才知道人必须找个理由活下去。于是他骑马来到安世高的草庵,向异乡的神明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去预约与青芷来生来世的姻缘。
等他从庵堂出来时,天已黄昏,落霞漫天。只见池塘里碧叶亭亭,荷粉露垂。那些初绽的莲花令他不由想起赤乌山庄中的望舒荷。也许在他许愿的当口,曾经下了些小雨,花瓣上沾满了露水,在风中盈盈欲泣。
赵云本就气宇沉静,此后变得愈加郁郁寡欢。除了处理军务,他整天都不说一句话,闲暇之时,只在帐中把玩青釭剑,或是漫无目的地沿江驰骋徘徊。
一天清晨,他正在江边驰马,忽见江岸上站着一个光头赤足的人,正是安息僧人安世高。他向赵云合什问礼:“听说将军数日前曾光临草庵,可惜贫僧当时不在,未能替将军解疑答难。今有一物,特来赠送,以化解将军心中的悲怨。”他递过一个沉甸甸的葛布包。赵云有些不解,打开一看,却是青芷在军阵中常带的金面具。他惊讶地抬头看安世高,不知他怎会有这个面具。
安世高合掌低眉。“当日贫僧治愈了阿芷姑娘的离魂症,她庆幸找到真我,特地将此假面送给贫僧,以为药资。贫僧见将军执迷于色相,特持此面具来度将军一切苦厄。须知人生在世,五蕴皆空。空不异色,色不异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赵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低头细看面具,上面镶嵌的珠玉翡翠已经不见,只留下了人面的轮廓,像一个黄金骷髅,空洞的双眸绝望地仰视着浩浩长空。赵云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悲伤的湍流吞没,他突然双腿一软,跪在了沙滩上。
席卷长江南岸诸城后,刘备又把眼光投向了荆州南端的衡阳、零陵、桂阳等郡。这些郡守“天高皇帝远”,向来自在惯了,当初看在刘表的名气和曹操的权势上,对他们还算敷衍。刘备这个自封的荆州牧居然敢对他们指手画脚,都有些不买帐。刘备大聚文武,准备大军征讨。众人散后,赵云留下,主动要求带兵去攻打衡阳。刘备知道他过去几个月已经数次出征,倒劝他歇息保重。
“悦儿有病,多亏璧凤这几个月替她管家。她眼睛虽然不方便,可任何事都能过耳不忘,大小的事情都处置得井井有条,真不愧是做过皇后侍从女官的人。子龙,你和她都年纪不小了,你们的婚事早点儿办了吧,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但凭明公做主。”
听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刘备反而有些诧异。毕竟青芷去世不到三个月,他见过两人生死缠绵的情状,不敢相信他会立即娶亲,忍不住问道:“子龙,你真的愿意吗?”
“我不能辜负对公孙将军当年的承诺。况且璧凤为我历尽艰辛,如今家破人亡,双目失明,我们早点成亲,也好照顾她。”
“你真是个好男子,言出必信。璧凤有福了。”想起老友的孤女终身有托,刘备颇觉欣慰。只是他没注意到赵云刚才说的全是他为什么必须娶公孙璧凤,却一个字儿也没提他愿不愿意。
花烛夜后,新娘公孙璧凤早早起床,穿戴整齐,然后静候夫君醒来。赵云一睁眼看到新婚妻子穿着正式的礼服在帐外恭候他起床,大是惶恐,赶紧起身,不知是否也该穿上礼服向她致意。等他梳洗过后,公孙璧凤把那个龙凤璎珞恭敬地递给赵云,昨夜他已经将璎珞还给了她,请他用凤嘴里的小钥匙打开那块暖玉龙佩。
“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璧凤脸色顿变,伸手抓到玉佩,反复摸索,可是玉佩中空空如也。她的嘴唇霎时失去了颜色,喃喃道:“她一定把玉佩打开过了,她已经取走了地图!”
“什么地图?”
公孙璧凤把“九州图志”的来历向赵云追述一遍,黯然说道:“当年我爹不甘心败于袁军,所以把这幅地图藏在玉佩里,作为给我们的订婚礼物,希望你能完成他的遗愿,将来席卷天下。可是……”
当初璧凤反复叮咛要把璎珞交给他,可是聪慧如青芷一定猜出了璎珞的秘密,地图肯定已经被取出交给她父亲了。赵云想到此处,索性说道:“我素无称王称霸之心,只求和你做一对乱世中的平凡夫妇,安稳度日而已。”璧凤不觉泪落。
“别哭了,等会儿你要去和诸将夫人相见,哭哭啼啼的,别人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璧凤破涕为笑,杏脸飞红,婢女服侍她重新洗脸梳妆。不一会儿,刘备果然派人来接她过府。
送走璧凤后,忽见阿柔进来施礼。赵云很想问她一些关于青芷的事情,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阿柔向他跪下道:“阿柔祝将军和夫人夫妇和美,白头偕老,日后子孙昌盛。”她的声音透着些沙哑。
赵云知她想起了青芷,心中酸楚,急忙让她起来。见她冰肤玉肌,长眉如黛,袅娜中别有刚健之风,更兼举止沉稳,言语温柔,实是少有的可人女郎,不觉心中一动。他虽和公孙璧凤成亲,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抑郁和空虚,只想抓住一个美丽丰艳的肉体来发泄一下,以埋藏自己的无力和痛苦。他不能原谅自己在新婚的第一天早上就对另外的女子绮念丛生,极力回避着阿柔的目光,怕她看穿自己心中种种的卑鄙欲望。只是他越觉得自己肮脏,就越痛苦,就越想发泄。他突然理解了当年燕翔为什么会纵情声色,悠游花丛,并不是他格外的淫侈放荡,而是他更早地体会了孤独。蚀入灵魂的孤独或许只能靠肉体的放纵来麻痹解脱。
“赵将军既已奉旨成亲,阿柔也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奉旨来服侍璧凤的吗?”赵云不解。
阿柔幽幽地说道:“孙、曹两家联姻多年,借着亲戚往来,彼此打探消息,相互监视。我就是被吴侯派到姑娘身边服侍的。”
“她知道吗?”赵云惊讶非常,没想到青芷的贴身侍女居然是江东间谍。
阿柔苦笑道: “赤乌山庄没有出嫁的侍女都随她南下,我却被派往冀北。”言下之意,青芷对她的身份早已一清二楚,所以在南征前将她调开。
青芷能不动声色地将阿柔留在身边多年,其心计之深、胆量之大,绝非寻常女子可比,赵云不觉有些后怕。他又想到青芷在世时,即使是和父兄相处也不乏权术的考量,连对身边的侍婢都要百般提防,胸中越发悲悯她的际遇。“你什么时候走?”他问阿柔。
“明天就有去江东的船。曹公以为只要赵将军成了亲,我们姑娘就会乖乖地嫁往江东。只是他没想到会……”阿柔的眼泪簌簌落下,哽咽道:“早知如此,吴侯一定不会这样苦苦相逼。”
赵云心下大恸,苦笑道:“江东美女如云,吴侯能对阿芷情有独衷,实在难得。早知如此,我亦一定会劝她好好嫁往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