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国女儿

一个美国人的中国情怀,一个现代人的古典情思,一个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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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夏娃 (中)

(2017-03-21 18:26:01) 下一个

那个神秘的联系人令笑非的生命一下子充实起来。她现在对复健很配合。每天按时作息,锻炼,她希望自己赶快复原,和他早日相见。

书房里有笑非冬眠前所有书籍、文件,从小学、中学到大学、研究生院的成绩单,毕业证书,家庭照片,工资单,移民证据,甚至日记和报税记录,重温这些资料,令她的记忆渐渐鲜活起来。她似乎能从心理上联系上冬眠前的自己了。

然而,正如一朵干花掉到水里,花瓣会渐渐丰满,但颜色却永远不会复原,更不要提什么香味。笑非总觉得这些记录里好像少了些什么,她复原的意识里,似乎缺少生命的激情。比如,她冬眠前已经快三十岁了,她不能想象自己的情感世界一片空白,然而她翻遍资料,没有丝毫她爱过或者被爱的记录。父母留下的资料里也毫无线索可循。

她隐隐地感觉到那些详尽的资料里,似乎有些缺损,是无意的遗漏,还是有意的回避?她很想知道。

有一天,笑非把自己的疑惑跟她的心理教练蜜涅娃说了,它深表同情。蜜涅娃是超级电脑,已经具有判断情绪和表达情感的能力了。尽管没有人的形态,但笑非已经差不多视它为闺蜜了。

“小蜜,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把五十多年前关于我的社交网站的信息调出来,查一遍。我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过伴侣,如果有,我们当初怎么样,那个人现在生活得如何?”笑非很恳切地说。

“好吧,非非。” 蜜涅娃立刻启动搜索功能,“不过,任何你认识的人,如果还活着,已经很老了。五十年对你是一场怪梦,对别人是长长的一生。”

笑非当然知道,她的同龄人如今都垂垂老矣,一定步履蹒跚、老态龙钟。要是她没有冬眠,她也许会觉得彼此鸡皮鹤发,相见争如不见;可她如今很需要见到当初的伙伴,他们是她过往生命的见证者。

一般的搜索只需几微秒,但笑非的社交媒体却让蜜涅娃久久无法显示结果。连笑非父母的信息也被屏蔽了。

“什么人不想让我知道自己的过去?这里面有什么阴谋?”笑非问。

“我也不知道。” 蜜涅娃不无遗憾地说。

笑非知道蜜涅娃帮不了自己,那现在能做的就是继续观察和学习。等理解了现在的世界,也许就理解了自身的命运。

笑非的一举一动都在蜜涅娃, 伊莱莎或者帕布洛的视线或者监测范围里。每当她想靠近花园外延,或者搜索往事,这些机器人都会出来制止她。笑非觉得它们似乎想把她局限在此时此刻的泡沫里。

过去和外面的世界里,究竟有什么是这些机器不想让她知道的呢?那个神秘的联系人,什么时候能出现?笑非百思不得其解。

她个性坚强进取,怎么甘心被囚禁在这个神秘花园里无奈等待命运揭秘?自苏醒已将近一年了,笑非发现为她服务的机器人虽然能察言观色,但都局限在喜怒哀乐这些比较浅显的情绪上,它们还没进化到能够探测欺骗、幽默等比较高端的人类行为的阶段。

她很快想出一个主意。

笑非告诉伊莱莎和帕布洛,她反正无事可做,与其饱食终日,浑浑噩噩,不如做点儿家务,提高一下烹调,园艺等等居家技能。伊莱莎和帕布洛当然拒绝了她,这个全智能的家居怎么能让一个技术落后的人类来乱搞一气。

笑非立刻陷入了忧郁,这次她不哭不闹,整天披着睡袍,头不梳,脸不洗,天天坐在厨房里,大吃大喝,反正那个智能点餐台二十四小时供应美食美酒。笑非的体重噌噌上涨,衣服都穿不上了。

伊莱莎和帕布洛只得让步。鉴于笑非的知识水平和电脑技能还停留在五十年前,它们找来了几个建筑机器人,给她在智能家居外盖了一个传统的厨房,里面布置了从博物馆借来的五十年前的家用电器。

厨房建好之后,笑非说她其实不会根本做家务,电器的功能也不会用,更不知道怎么做饭。伊莱莎和帕布洛都是两年前才出品的机器人,它们见都没见过老式的电器,更别说该怎么给人类解释如何使用了。它们只好让蜜涅娃在电脑里给笑非建一个特别的后门,可以让她搜索五十多年人类前有关烹调、家务和园艺的视频和文字。

笑非有了事儿做,人就不再萎靡。每天认真上网学习,下网实践,忙忙碌碌。虽然整天不是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就是在花园里栽花种草,反而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身重也恢复了正常。只是她有些莽撞,经常把家用电器或者花园工具弄坏,又要上网学习如何修理。

笑非渐渐掌握了蜜涅娃搜索的指令和范围,她以搜电器修理为借口,越来越多搜集五十年前的信息。她知道无法查自己和父母的信息,但是她隐约记得人体冷冻实验室的位置,顺藤摸瓜,她查到了父母那个老同学的名字。笑非隐约记得那个人说过,冷冻人体是从伦理到技术都备受争议的做法,每一个冷冻或冬眠的要求,都需要经过法院的特别批准,她随后查到了他所有的法律文件。

笑非冬眠申请表和法院许可令的影印件居然还在。她打开一看,当时签名的有她父母,实验室主任,法官,还有一个人。

那个名字如劈开夜空的闪电,在笑非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往事在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是他!原来是他!!

笑非终于明白,她的记忆问题不在于想不起,而是不愿想。文件上的名字,打开了她 记忆的阀门,往事如海啸般汹涌而至,令她再也无法回避生命中那段灰暗的往事。

那个名字是文森特,五十年的冬眠也没有抹去笑非记忆中第一次看到文森特时的情景。那天她去公司报到,他正好在走廊里和一个主管说话,眼光顺着她的长发溜到她的脸上,嘴角立刻露出几分笑意。

那时的她刚从法学院毕业,才到加州工作不久,还带着些几分学生气。作为女人,她当然注意到了一个男人的倾慕的眼光,可她并不怎么在意。名校毕业,青春靓丽的亚洲女生在美国社会是如鱼得水的,笑非的追求者众多,她开始时并没有在意这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尽管他有一张清秀的面孔,一个温暖的笑容,和一双深棕色的明亮眼睛。

她在公司的法律办公室当咨询,他是人事部门的主管,因为工作关系,很快相熟起来。他们公司的伙食是出名得好,他们经常结伴吃午饭,偶尔也会去公司外喝杯咖啡,开始不过是同事聊天,开始的时候,说公司里的琐事,谈彼此的理想,到后来就越聊越深,渐渐说起家长里短和彼此的烦恼了。

笑非在纽约时和一个法国同学皮埃尔定了婚,他一表人才,家境优裕,论起来和笑非是门当户对的璧人,可笑非总觉得他们的关系中缺少一种激情,一份默契,尽管已经订婚两年了,她还是迟迟不想结婚。

文森特说起他已经结婚多年,随着时光推移,他们夫妻之间情缘已淡,但亲情尚在,因为有个五岁的孩子,双方都没勇气迈出那一步。

笑非和文森特开始时并没有男女之私,只觉得说话投机,相处时彼此轻松舒服。直到有一天,他们突然明白,爱情可以来得如此云淡风轻,不着痕迹。

笑非飞回纽约把戒指还给了皮埃尔,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就和气地解除了婚约。但文森特想离婚就没那么容易了。加州法律注重保护妇女儿童,而文森特的太太一结婚就不工作,离婚意味着文森特从前的财产要平分,以后还要供养孩子到成年,太太到再婚。

笑非从小没为钱伤过脑子,一帆风顺地读书工作,根本不觉得钱跟婚姻有什么必要的联系。但文森特不同,他出身贫寒,靠贷款读大学、研究院,从底层一步步慢慢爬到公司中层,金钱和地位得来不易,因此很难放手。

当时的笑非很不理解文森特对金钱的执着。倒是苏醒后,她经常回忆起参观人体冷冻实验室时,看到的一个景象。实验室的大厅里竖着一个巨大的玻璃柱,里面盛满了液态氮,几十个龇牙咧嘴的人头在里面浮浮沉沉,供参观者指指点点。那些头,都属于不太有钱的人,他们没钱冷冻全身,只能冷冻头部,期待有一天苏醒的时候,可以找到匹配的身体。而有钱的人,冷冻的是全身,他们都有个体的不锈钢冰柜,外人看不到他们的生命冷凝时的状态。

钱,不光是资源,更是尊严和隐私。笑非苏醒后才领悟了这个道理。

文森特的离婚长得像马拉松赛。一会儿双方不同意财产分割的比例,一会儿为孩子的探视权起分歧,好不容易大家意见统一了,离婚律师还心脏病发作死了,又耽搁了好几个月。

一晃两三年过去了,文森特的婚还没有离利索。笑非感觉自己的耐心几被消磨殆尽。想在公司里,把一桩和已婚男人的感情掩盖得滴水不漏,意味着她不能跟任何人推心置腹。那些年来,笑非刻意不交朋友,一切都只能默默承受。

笑非的父母,尽管在科学上卓有建树,可在女儿的婚事上,跟所有的中国父母一样,认为女儿过了三十不结婚就不正常。他们一点儿也不为笑非和皮埃尔退婚而难过,反而有几分窃喜,盼着女儿在中国工程师成堆的硅谷,找个华人牵手终生。老两口把所有在美国的同学朋友都发动起来,三天两头地让人给女儿介绍相亲对象。笑非没法跟父母解释文森特的处境,所以时不时要去应付相亲。

那年十月最后一个周末晚上,文森特说要带儿子看电影,笑非需要敷衍父母,就去斯坦福旁边的一个餐馆跟中国电脑工程师见面。那是个典型的理工男,木讷真诚,笑非见他不擅言辞,不觉心生怜悯,没话找话地问他做什么研究。他赶紧把自己做的一个实验性APP下载到笑非的手机上,告诉她可以输入任何人的手机号,定位那个人的行踪。

笑非随手打入了文森特的手机号,立刻显示出他不在家里,也不在影院,而是在附近的一个豪宅区。笑非心生疑惑,找了个借口向理工男告别,然后开车去定位的豪宅旁等着。

半夜时分,文森特才从豪宅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跟他在门口吻别。借着路灯光,笑非立刻认出了她的脸,那是硅谷一个著名的女投资人。笑非知道文森特最近一直在向她兜售一个投资计划,却没想到他还出售自己。她愣在车里很久。直到夜雾把她冻得发抖,她才想起开车离开。

她回去时文森特已经睡了,他的脸庞那样平静,浓密的睫毛像飞蛾的翅膀样垂在脸上,笑非悲不自胜,欲哭无泪。第二天一早, 她只字不提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只静静地要求分手。而他也没问为什么,更没有恳求原谅,只匆匆收拾了东西,从笑非生活里搬走,消失。

他的决绝比灯下的那个长吻还令笑非伤心。女人不怕爱得辛苦,就怕爱得不值。笑非心痛至极,她怕看到文森特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没勇气去上班。她特地请了长假,每天把自己锁在公寓里,静静地舔舐伤口。她准备新年后就辞职回国发展,让时间和距离去愈合心底的伤痛。

想到以后也许再也不会回美国了,笑非特地把父母从北京请到加州来避寒度假。父母自然十分开心,笑非这些年对父母隐瞒了文森特的事情,愧疚非常,所以加意孝顺,特地定了一个到科罗拉多州的滑雪假期。只是那时的她没想到会在滑雪场出了严重事故,让父母在风烛残年之时,花尽一生积蓄,给她买了五十年后可以重生的机会。父母的爱与奉献,在笑非意料之中。但她绝没想到文森特也会在她的冬眠申请表上签名。

这么说,他还是在意她的。 只有他那样资深的人力资源专家,能说服公司高层,拿出那样一笔巨款来付她的冬眠维护费。如果他这么在意她,为什么当初他不做任何解释?

五十年前,她没有当面质疑他的背叛。

五十年后,如果他还在人世,她该不该把这一切问清楚?然而,就是问清楚了,又怎么样?他的一生已经过去,而她的却正要重新开始,所谓阴差阳错,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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