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返回江夏不过半个月,刘备就引军而还。见驻防江陵、襄阳的曹仁、徐晃等均是当世名将,刘备主动退还江南,把这些难啃的骨头都留给周瑜。他打算趁周瑜和曹军在江北攻防之际,借机并吞江南诸郡。
处理完公务,刘备回到内室,甘夫人却不在家。一问侍从,原来她在张飞夫人夏侯紫菱处。甘夫人中年生产,体虚力亏,加上乱军之中受惊吓太甚,一到江夏就病倒了,乳汁枯竭。大战在即,找不到合适的乳母,只好让夏侯紫菱帮着喂奶。刘备本来就和关羽、张飞义同兄弟,如今多了这样一层关系,越发通家往还。他也不等甘夫人回来,直接带着刘封去张家看儿子。
甘悦儿和紫菱正抱着孩子在说青芷的病情。大家见过礼后,刘备问紫菱:“你妹妹好些了吗?”
“她烧退了,可是整个人的情形却不太好。”
甘夫人插嘴道:“她好不容易醒过来了,可是人像失魂一样,什么事都不记得了,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阿鹊说她从马上摔下来,头颅受伤,所以才会这个样子。”
“可有救吗?”刘备怃然。
“阿鹊说有个西域胡僧会治疗这种失魂症,已经派人请他来了。”
刘备说他要去看看,紫菱亲自带他到隔壁赵云家。刘备等从后门到赵家,却见客室里坐着四个人。阿鹊和那个叫安世高的胡僧正在斟酌一张药方,张飞和赵云在一旁窃窃私语。
“安大师说可以用一种身毒法术来唤醒她失去的记忆,再接着吃几剂疏血散淤的汤药就好了。” 赵云对刘备道。
“往事不往事的,记那么多干什么?她一旦想起来她是谁,这事儿就麻烦了。她爹肯定要她北还,她不服从是不孝,服从就要和你永别,你舍得她离开吗?”张飞竭力劝说赵云放弃治疗青芷的失魂症。
“行了,益德,这事儿得让子龙自己决定。”刘备回头问安世高道:“大师有什么法术能让失魂症病人记起往事?”
安世高双掌合十道:“失魂症病人的记忆并没有丢失,而是因为经历了苦痛或是受了外伤而心中魔生,蒙蔽了真相,看到的只是虚妄的幻影。只要搬去遮蔽心灵的那堵无名障碍,去除心魔,就能唤醒记忆。”
“怎么样去除心魔呢?”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
“先预备一间静室,和一面古镜,磨得雪亮,放到里面。然后请病人信任的亲友带他进去,让病人躺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开始数数,直到睡着为止。此时病人并没有真睡,只是心魔消降,趁这个时候,医者找出病人的蔽障所在。在唤醒病人前,医者可以告诉病人他是谁,让病人去自降心魔。不过此时病人极其脆弱,听到什么就会相信什么……”安世高道。
“那你可不可以说我是她阿娘?”甘夫人一脸企盼,她想把青芷留下来,收为义女。
刘备有些诧异,自言自语道:“那我岂不就是她爹了?”。
“你替我去告诉她,我是她姐姐。”夏侯紫菱激动地说。
“对呀,我们还可以告诉她,升之和阿斗是她的弟弟,这样她什么亲人都有了。”甘夫人越说越兴奋,想替青芷编织一个家庭。
张飞大声说道:“按你们这些女人说的去做,大家的辈分都得乱套,不把人搅糊涂才怪。子龙,别的都不关紧,最重要的要让阿芷醒来时相信你是她的夫君,她是你的妻子就行了。”
没等赵云说什么,刘封突然吼叫道:“你们都只想告诉她你们想要她相信的事情,可是等她醒来以后,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过去,甚至不知道真正的父母是谁!你们想害她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谎言里吗?”他说完摔门而出,众人面面相觑。
青芷醒来,已是第二天凌晨。 “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做梦吗?”赵云见她的眼神已经不再空洞,心中欢喜,于是把她受伤的事说了一遍。青芷只觉得这些天的经历恍如梦幻。晚上起更后,赵云满身寒气地抱着一个锦囊进来。“你怎么才回来,手里是什么?” 她微笑着迎上去。
“阿鹊说五谷可以养生,五音可以疗疾,我去替你弄了一具瑶琴,帮你解闷,也能帮你恢复体力。它肯定不如你的焦尾琴,你别嫌弃。”他从锦囊中取出琴来,琴身漆黑,发着沉沉的光泽,上面有珍珠螺钿嵌成的琴徽,一看就是世家旧物。
青芷轻轻拨弄了两声,琴声清越动听。“这琴哪儿来的?”
“从一个逃难到此地的襄阳人手里买的。”
“你平常不蓄私财,这琴只怕所费不赀,你哪儿来的钱?”
“我拿剑佩和那个人换的。”赵云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十三岁时,学剑小成,他的父亲专门派人南下吴越,不惜重金,给他买回了一柄宝剑,他的母亲则把她最心爱的一枚玉佩,给了他作为剑饰。赵家堡被毁后,这是他身上不多的几件父母遗物之一,极其珍视。可为了给她买琴,他却甘心把玉佩送人。青芷禁不住泪凝于睫,紧紧搂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
“我听阿鹊说,我得离魂症的时候,你可以不让安世高给我治病,或者给我一个完全虚假的身世,可是你选择了告诉我真相,明知道这个真相可能带来别离。为什么?”
“你得离魂症的时候,面目未改,性情不变,可我知道那个眼睛里空无一物的女子不是你。当初你没有用什么麻沸散来强迫我跟你走,所以我也想让你有选择的机会。如果你更愿意回到你父亲身边,我……我不会怪你。” 赵云轻轻抚着她柔滑的长发道。青芷黯然神伤,能够再见情郎固然是望外之喜,可是身陷敌营却不免令老父悬心,双方恩情都令她难以舍弃,去留两难,她不觉泪落沾衣。
“刘豫州会怎么对待我?”她担忧地问道。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赵云附耳对青芷道,“他把你赏赐给我了。”说着,想把冰冷的指尖伸到她的领中取暖。
青芷深知乱世中没有男人保护的女人处境最危险,倒也不以为忤,一面躲,一面笑道:“今夕何夕?见此‘凉人’ !”
“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赵云捉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道。青芷一时红了脸,眼波欲流,百媚横生。
转眼过了新年,刘备打下了长沙郡。他自失去徐州以来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地盘,所以每天喜气洋洋地忙着延揽人才,扩大军队。荆州没被曹操移民到北方的士人大多投靠了他,刘备觉得幕府里一下子人才济济,热闹非凡。忽然有人来报说徐庶求见,急忙让人请他进来。
徐庶面有愧色,半晌无语。刘备拉着他的手安慰道:“元直,古来忠孝难以两全,我心里明白。这次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正说着,诸葛亮听说徐庶到了,也急忙进来相见。
“我这次来长沙,是奉曹公之命来和豫州谈一件私事。” 徐庶低声道:“有关青芷姑娘的。”
没等刘备说什么,诸葛亮惊讶地问道:“她在这里?”
“她在华容道上受了重伤,这些天一直在养病。”诸葛亮的父亲死于徐州之战,妻子的容貌毁于南阳之战,最近两个姐姐又被举家迁往北方,新仇旧恨,令诸葛亮对曹操怨毒极深,所以刘备对他并没有提过青芷的事儿。
“曹军从来不救人质,但曹公愿为爱女破例。只要豫州放她北归,丞相愿意以二换一,将你早年失散的两个女儿平安奉还。” 徐庶说完,把泛黄的襁褓和手镯拿了出来。
一听此语,刘备“嚯”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什么?他找到淑儿和慧儿了?”他立刻吩咐身边的一个侍从拿着襁褓和手镯去内堂:“快去告诉夫人,淑儿和慧儿找到了,找到了!元直,你见过她们没有?她们现在有多高?长得像我还是像她们的阿娘?”
“我没见过她们。但曹公说,自从去年青芷姑娘北还,她就开始派人追查令爱的下落。其实巧得很,当年徐州城破,曹仁将军的弟弟曹纯收纳了两位小姐的乳母为妾,很是得宠,两位小姐被曹纯将军收为养女,视同己出。”
刘备刚想再问些什么,只听内堂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甘夫人手里攥着襁褓,带着一群侍婢直入大厅。诸葛亮和徐庶等立刻起身向她躬身致意,甘夫人无暇还礼,疾步走到徐庶面前,双膝跪倒,叩头直响,连声致谢。徐庶急忙避开,侍婢们上前将她扶起。
“曹公真说要把淑儿和慧儿还给我们吗?” 甘夫人含泪问道。
“曹公说舔犊之情,人皆有之。他懂得爱女生死未卜的滋味,以己度人,很理解夫人和豫州这些年来的心情。虽然曹纯将军很不舍得将两位小姐奉还,但曹公已经下了军令,命人将她们带到南阳,等刘豫州同意放青芷北还,就会送她们来荆州。”
泪水顺着甘夫人的面庞流下,她看着刘备,轻轻说道:“上天终于听到了我的祷告了!淑儿和慧儿终于要见到她们的爹娘了!”刘备握住她的手,四目交流,哽咽无语。
诸葛亮问徐庶:“曹军现在驻扎在哪里?”
“他的老家谯郡。” 刘备和诸葛亮一听立刻皱起了眉头。
“当年夏侯敦被贼人劫持,他是曹操的股肱之臣兼本家兄弟,当时曹营诸将奉令击贼,并没有因为担忧夏侯敦的性命而有片刻迟疑。我不相信对曹操这样有几十个孩子的人来说,一个女儿会比夏侯敦这样的名将更重要。他如今驻军谯郡,对荆州和江东依然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进攻。我认为所谓交换女儿之说,仅是曹操惯技,他是在以两位令爱为筹码来扰乱豫州的心绪。”
诸葛亮的一席话令刘备渐渐冷静下来。他是在血雨腥风中滚爬过来的人,深知兵不厌诈。和曹操交手多年,他最清楚这个老对头的冷酷毒辣,不敢相信曹操会为了一个女儿而愿意屈身下意和自己谈判。他想了片刻道:“好吧,我不和他交换。既然孟德这样在乎青芷,那请他下一道军令让曹仁从江陵撤军,拿这座城池换回他的宝贝女儿好了。”
忽听“啪”地一声,甘夫人手中的襁褓落地,双手颤抖着,双目直直地看着刘备道:“你在说什么?你要用亲生女儿做筹码去换一座城池?难道江陵比她们更重要吗?”
刘备从来没见过温婉的甘夫人发怒,纵有万分委屈,她也不会当众流露半分不快。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气得满面通红,眼神里全是愤怒和怨毒。 “悦儿,这只是权宜之计……”
甘夫人怔怔地看着他,问道:“告诉我,你觉得城池和女儿哪一个更重要?”
刘备默然片刻,忽然生气起来,申斥道:“你一个妾侍懂什么?!滥施妇人之仁,只会错失良机!要是能兵不血刃地得到江陵城,就能…….”
“我不过是个卑微的姬妾,不懂杀伐征战,更不懂什么天下大事。我只知道淑儿和慧儿是我的孩子,我只想去尽做母亲的责任。”甘夫人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每次你打了败仗,总是抛下妻子儿女,自己一个人逃生!仿佛我们母子对你只是无足轻重的包袱。你说过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纵然我不过是你穿旧的一件衣服,不值得什么,可是你的女儿们呢?她们可是你的亲骨肉,你抱过她们、亲过她们,如今终于可以团圆了,你怎么可以为了一座城池置她们于不顾呢?她们都十二岁了,正是需要阿娘的年纪,我多想看她们长大,送她们出嫁,看她们成家立业……就是让我再摸一摸、看一看也好呀!”开始时,她不过是哭诉,到后来从她胸膛中发出的竟不是哭声,而是母兽受伤后绝望的干嚎。
他的许多女人当中,刘备最宠爱的一直就是甘悦儿。她美貌温柔,这些年来跟着他东奔西跑,毫无怨言,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内助。她的伤心失望,令他倍生怜惜。但他也知道诸葛孔明的推测是正确的,曹操智计绝人,冷酷狡诈,决不是儿女情长式的人物,这里面只怕有圈套。为了江山大业,不能为两个小女儿而失去了与曹操讨价还价的机会。甘夫人的眼泪没有软化他的意志,相反坚定了他和曹操周旋到底的决心。
见门外站满了江东打扮的侍从,赵云心下一紧,急忙进门。庭院里堆满了箱笼,内室传来一阵笑声。他从窗户缝里看见青芷和一个红衣少年正偎依在一起说话。“快叫我姐姐!”那少年见他进门,大笑着说。原来是女扮男装的孙沁。
孙沁早就明白燕翔对青芷的情谊,可如今青芷名花有主,燕翔只能选择自己了。她不由喜上眉梢,不依不饶地对赵云道:“喂,你现在是我的妹夫了,该叫我什么?” 赵云很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叫了声“沁姐姐。”
“罢,罢,罢,听你叫得那么不情愿。你别小气,等日后我和燕翔成了亲,我就该随他叫你‘云表哥’了。”孙沁轻捻发梢,对青芷喜不自胜地说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当我的嫂嫂,谁想到竟会变成表嫂。”
“二哥怎么知道我这里养伤的事儿?” 青芷从小在孙家长大,早就习惯跟着孙沁叫孙权二哥。
“当然是令尊写信告诉他的了。我哥一收到信就急了,立刻派人来给你药物补品和家常日用的东西。我惦记着你,就悄悄跟船来了。你现在看起来很好么,哪里受伤了?”
“我中箭从马上摔下来,头疼了几天,已经好多了。真的是我爹给二哥写的信吗?他究竟……想怎么办?”青芷脸色煞白,双手也有些颤抖。
赵云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道:“有我在,你别怕。”
青芷向他一笑,对孙沁道:“你替我谢谢二哥。子龙把我照顾得很好,请二哥不用担心,这些东西我也用不着,麻烦你们再带回去。”
孙沁知道她言出必践,只好让仆从们把礼物收回,然后告辞。青芷挽留她再住两日,孙沁笑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再不回去,我哥该发兵打荆州了。不过么,有请新妹夫送我到江边。”赵云只得答应。
孙家的大船就泊在城外,孙权的使者去拜见刘备未回。孙沁让侍从们把箱笼都搬到船上,趁大家忙乱,孙沁要赵云和她到江岸无人处说话。赵云以为孙沁要问一些关于燕翔的事,不想他们刚绕过沙堆,孙沁突然从袖中抽出手戟来,直取赵云的咽喉。
她招招狠辣,竟是拼命的打法,赵云只得拔剑护身。他的武功本就比孙沁高明得多,手里的剑又是削金断玉的利刃,不上五个回合,孙沁的手戟已经被削成了四截。她把手中的断戟扔到江水里,掐着腰哈哈大笑起来,赵云越发莫名其妙,觉得这个女子喜怒无常,不可理喻,尽量好声好气地问道:“孙姑娘,你为什么……”
“我和阿芷小时候有个约定,将来我们嫁人以后,决不许夫君三心二意,纳婢娶妾。我们说好,新婚以后,一定要狠狠地教训对方的夫婿一次,让他们知道不服管教的后果。你的武功太好,我打不过你。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阿芷对你一往情深,请你千万不要辜负她。”
赵云觉得好笑:“我当然不会辜负她。怎么阿芷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这些?是她今天请你打我的吗?”
孙沁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道:“她怎么舍得?是我想起我们小时候的约定,替她出手而已。你可要提醒她,等我和燕翔成了亲,一定要她替我出手管教燕翔,教他再不可寻花问柳,四处渔色。”
“你为什么不亲自教训他?”赵云已经忍俊不禁。
“新婚不久就亲自动手打夫婿未免显得过于悍妒,所以我们小时候说好要彼此帮忙。”孙沁很坦率地回答。赵云从来见过这样单纯爽直的女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得发誓,今生今世一定只对阿芷一个人好。” 孙沁认真地看着他。
“我发誓,我今生今世只对阿芷一个人好。”话一出口,他就想起了远在冀北的公孙璧凤,这些天他刻意去忽略她的存在,有两次青芷想提起这个话题都被他断然回避了。此刻他忽然听到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如果有一天,他必须面对公孙璧凤的话,情感和责任,他该如何选择?
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可是孙沁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正痴痴地望着天际,无限憧憬地说道:“也许等到今年大雁南归时,燕翔就会来江东求婚了。”见她如此痴情,赵云十分感动,希望她能早日心愿得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