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许都后,曹丕去拜访王公大臣,安排向皇帝进献祥瑞,青芷则由一群宦官引领着去拜见皇后。趁伏寿读奏章时,青芷偷眼打量。见她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容长脸儿,五官清秀,双眉之间有一道很深的皱痕,使她的脸显得有些忧苦。若不是她身上五彩灿烂的紫罗金华袍和头上的七宝步摇给了她一份华贵气概,她简直就像个平常人家里,一心只为丈夫儿女操劳的温婉少妇。不过青芷知道,伏寿决不是个寻常妇人,她的母亲阳安公主刘华是桓帝的长女,父亲伏完则是东汉名臣伏湛之后,伏家汉皇室世代联姻,伏寿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
当年刘协用衣带诏指示外戚中唯一有兵权的董承联络大臣除掉曹操。此事泄露后,衣带诏上签名的人都几乎被诛灭三族。伏家却在衣带诏事件中全身而退。如果不是青芷从刘备手里偷来了白纸黑字的证据,奸雄如曹操也想不到自来温婉腼腆的皇后居然是那场未遂宫廷政变的主谋。面对这个曾要谋杀自己父亲的女人,青芷并不感到特别的憎恨,相反竟有一点儿敬意。
伏寿读完了奏章,对青芷微笑道:“曹司空击匈奴于塞外,灭二袁于辽东,已经功盖华夏。更难得他心系赤子生民,力主恢复先蚕大典来鼓励百姓耕织。令尊想让你留在宫中学习礼仪,作大典的蚕媒,你可愿意?”
青芷恭敬答道:“自天下丧乱以来,生民流离,田地荒芜,若能为祭祀献力,得到上天的恩惠,使天下百姓能丰衣足食,臣女愿为蚕媒。”蚕媒其实是女巫的一种,虽然号称通神,可在宫中的地位并不很高,从前多半是由巫风盛行的楚地女人来担当。伏寿想不到青芷作为三公之女愿意承担这样一个角色,啧啧称赏,令人赐给她一盏清茶。
幕帷动处,一个宫女用涂金银盘托着一盏茶敬献给青芷。那宫女年约二十五六岁,长眉入鬓,绰约秀雅,尤为动人的是她那一双点漆般的凤目,顾盼之间,神采四溢。伏寿把青芷安置到御花园中的蘼芜轩去居住,赏给她四个细做宫女,八个粗做宫女,六个宦官以供差遣。又指着那个凤眼的宫女道:“赵倢伃深通礼仪,从明天开始,就让她先教你一些基本的宫中礼数吧。”青芷急忙谢过。
是夜赵倢伃服侍青芷卸妆。一棵一人多高的青铜灯树,枝丫盘曲,十几支巨烛在树上高高下下嘶嘶地燃烧着。宫室高大,烛光只撕开了黑暗的一角,除了灯树周遭有些光明外,寝殿里的一切全浸在黑暗里。夜更深,烛影愈发跳动不停,令她们的身影在大堂重重的蜀锦帐幔上纠缠晃动着。
赵倢伃把青芷柔滑光润的长发灵蛇似的左盘右旋,梳成一个矮矮的发髻,横在左鬓边,映得她的脸庞愈发如芙蓉花瓣一样姣美。青芷甚是满意,随口问道:“赵倢伃,你的手真巧,头梳得这么好。你是哪里人?”
“我是常山真定人。”她开始在青芷的头发上喷洒润发的香露。
青芷一惊,立即装作若无其事。“你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建安五年。”
“那你入宫快八年了。家中还有什么人?”青芷的心怦怦直跳。
“乱世中亲人都离散了,我是个孤女。”赵倢伃的声音很平静。
“你叫什么名字?”
镜中见青芷眼睛睁得大大地,赵倢伃有些诧异,缓缓说道:“我叫赵灵。”
“赵云是你什么人?”青芷回身抓住了她纤纤的手腕,低沉而急促地问道。赵倢伃与赵云籍贯相同,又是同姓,很可能是同宗的兄妹。
“我不知道谁是赵云。”
青芷脸上掠过难以置信的神色,追问道:“据说他是你们一乡之望,自少年时就因武功高强受州人的推崇,你是常山真定人,怎么会没听说过他呢?”
“我未入宫时,只在家中读书刺绣而已,很少知道外面的事情。”
很少有少女关心天下纷扰,群雄之争,赵倢伃和赵云同里同姓而不闻其名,也不奇怪。青芷柔声说道:“唉,我还以为你是我要找的人,请倢伃原谅我失礼。”
“姑娘说哪里的话。奴婢不敢当。”
“你怎么入宫的呢?”
“建安四年,袁绍攻灭公孙瓒,当时乱兵四起,趁火打劫。田园房舍,被抢掠焚烧一空,一家人也在混乱中失散。爹和我侥幸逃生。爹硬撑着到了邯郸,将我托付给他的一个老友,不久,他就……”赵倢伃哽咽半晌,终于说道:“到了建安五年的新正,朝廷认可了袁绍在河北的势力,加封他为冀州牧,要他在河北征选一批知书识字的宫女。我那时无家可归,于是从征应选,被挑到了宫里来。”
“听说赵云的家人也在建安四年被难。赵倢伃,你们是同乡,真的从来没听说过他们的消息吗?”
“我真的不知道。” 见青芷脸上颇有失望之色,赵倢伃问道:“姑娘要找的人,可是赵家堡的女眷?”
青芷点头道:“不错,我已经派人去常山查访过了,赵家堡只剩下断壁残垣,瓦砾荒草。赵家的人迄今下落不明。”见她不追问自己要找的人是谁,青芷不觉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她连这点好奇心都没有,未免有些深沉莫测,后悔向她提起赵云,心中盘算着如何将对赵家的关心掩饰过去。
两人一时无言,大殿越加空旷寂静,听得见烛火细碎的爆裂声。赵倢伃拿起一个小巧的玉罐,向青芷笑道:“都快到子时了,还没给姑娘梳完头发。” 青芷回身面镜,任由赵倢伃将馥郁的苏合香膏涂在她的两鬓与发髻上。镜中相视,两人都觉出了对方目光中的疑惑和警惕,于是相视一笑,各去就寝,一夜无话。
凌晨落了几点春雨,打开窗子,地上湿润润的,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草木枝头都有些隐隐绿意。梳洗后青芷领着宫女们四处闲逛,先赏了杏花,又去打了一阵秋千。玩累以后,大家纷纷在草地上坐下休息。见远处绿柳如烟,柳烟外隐着一道巍峨宫墙,不知谁带头长叹了一声,只听宫女们也都叹息不已。
“你们入宫几年了?” 大家有说七年的,有说八年的,入宫最短的也五年了。青芷心想这些宫女们和家人分离多年,难怪她们满腹愁思。又问道:“我在御苑住了这么多天,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宫中其他贵人?”
一个叫小蔷的宫女心直口快,应声说道:“自从衣带诏事发后圣上不再……”
“身为宫人,不得妄议国家大事,小心赏罚司的公公们来教训你们。”没等她说完,就被赵倢伃喝住了。
“嗨,今天的天气真好,享良辰,对美景,不能没有音乐。 赵倢伃,麻烦你去把我的瑶琴拿来。” 青芷笑着圆场,赵倢伃只得遵命而去。她一离开,其他的宫女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什么了不起!”
“人家是倢伃,大小也是入了品级的女官。”
“她那个倢伃不过是虚衔,不过是巴结上了皇后才得的,也没见圣上召幸过她。”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连个男人都没见过,咱们都白活了。”有人凄凉地说道。
“小蔷,你刚才话没说完,接着说呀。”青芷问。
“奴婢多嘴了,姑娘就当没听见好了。”小蔷有些怯懦地说道。
“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把你怎么样。”青芷笑着鼓励她道。
小蔷想了想,终于说道:“我入宫后拜了同乡的黄公公做干爹,他曾给我讲过衣带诏事发后,董贵人被处死了。皇上伤心了很久,听黄公公说,他和皇后经常在宫里抱头痛哭。皇上说是他连累了董贵人,皇后却说是董贵人的家人谋事不密,总之后来皇上就不理宫人了,偌大的宫苑,他只相信皇后一个人。黄公公本来是皇后陛下的大长秋,可是后来皇上、皇后老觉得有人要谋害他们,把身边的宫女和宦官都撤换了,另选新人。我们当中有好几个都是那时被选到宫里的。”
“从前的宫女几年一选,几年一放,像我们这样没受过皇上宠幸的,起码还能出宫嫁人。可现在皇后总说国事艰难,不能扩充后宫,又说宫中事繁,仪式排场也不能太失体统,所以我们这些人只能连年充役,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是个尽头。”
“我们入宫时,其实心里都想巴高望上。现在没了出人头地的机会,父母年事已高,再不回去只怕没了见面的机会。”一个宫女说着哭了起来。
这些宫人长年幽闭在禁苑中,没有亲人,没有出路,一股怨气自然都指向专宠的皇后,倒是可以利用她们来侦探宫中的秘事。青芷正想着,赵倢伃已经抱着瑶琴走来了。宫人们互相使了个眼色,赶紧住嘴。青芷笑吟吟接过琴来,弹了一曲《陌上桑》。秦罗敷在路旁颠倒众生,调笑无忌的生活,令宫女们十分艳羡。
回蘼芜轩路上,青芷见宫苑的西北角有一片小树林,枝头缀满了嫩绿的新芽,野趣盎然,带着众宫女顺脚走了进去。赵倢伃道:“此处荒辟不洁,姑娘还是走大路吧。”见她神情紧张,青芷反倒有一探究竟的兴趣了。走了半里多地,忽见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墙外都是合围粗的梧桐树,满树粉紫色的花朵,映着碧空,绚丽壮观。门上有个落色的小匾,匾上有“哀蝉苑”三个字。赵倢伃走到门前,郑重地拦道:“这处宫苑姑娘不能进。”
青芷见宫墙凋敝,紧锁的大门也脱落无色,心中揣测这是否就是人们常说的囚禁宫人的暴室。“这宫里有人吗?”
“奴婢不知。不过陛下有旨,任何人非奉旨不得擅入此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