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阴下来，雪花幽幽地飘着，落在脸上手上，微微刺痛。赵云见青芷沉默，以为她还在为面纱的事儿内疚，于是搂紧了她的纤腰，不时在她耳边低语安慰。

 “徐州之战真的很残酷吗？”她突然问。赵云叹息着点点头。当年在报复的心驱使下，曹操对徐州周遭的几十万军民展开无情屠杀。彭城城破之后，尸体被投到泗水里，多得堵塞了河道。

青芷自幼敬仰父亲的才华和谋略，从不知他盖世功业背后的残忍和暴虐。今天才意识到威震四海的父亲，原来是很多人眼里的屠夫魔鬼。她甚感失落，忍不住辩解道：“曹公后来夷灭群雄，屯田养士，所救的百姓远比徐州之战中死的多，也许世人该记住是他的功业，而不是当年的杀戮。”

“功业和杀戮是两回事，不是说有了功业就可以忘却杀戮。”

“牧野之战，血流漂杵，但发动此战周武王还是被视为仁义之主。”

“周武王所杀的是效忠商纣王的军人，曹操在徐州之战中所杀的大多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两者怎能相提并论？”赵云目光灼灼地看着青芷。

她垂下头，勉强笑道：“你好像很不喜欢曹公？”

“对，我痛恨他对徐州军民的滥杀，也憎恶他不择手段的为人。”赵云停顿片刻，终于说道：“我的剑术师傅就是你从前提过的王越，灵帝初年他去洛阳当虎贲卫士，因为剑术超群，很多人都想拜他为师，可他不想把剑法传给那些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京城里有一个恶少见他不肯传剑，就派人绑架了他的妻子儿女，逼他交出了剑诀。”

“易水剑法繁复异常，光靠剑诀学不到剑术的精华，于是他又来逼师傅亲自教剑。师傅恨透了那个恶少，这次他把妻儿送到了乡下老家，无论恶少如何威胁利诱，他都不理。那个恶少诡计多端，他知道我师傅有扶危拯溺的侠义心肠，一天夜里找了个女人在他门外惨叫，我师傅急忙出去救人，一下子被绊倒了。恶少和他的帮凶们趁机把我师傅捆绑起来，逼他传剑。师傅宁死不屈，于是那恶少就打断了他的双腿，割下了他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令他终生不可再用剑！”赵云的腭骨紧咬，呼吸沉重。

 “那个恶少就是曹……，对不对？”青芷颤抖着声音问。

赵云默默点头，说道：“师傅伤残后，只好回乡下隐居。那些年瘟疫战乱不绝，他的妻子儿女都先后病亡。我爹当时礼聘天下武学名师到赵家堡教我和燕翔学武，师傅也被请去了。他和我情同父子，却从来不肯说起他的身世，直到临终前才把这些话告诉我。”

大滴的眼泪落在赵云手上，他惊问：“阿芷，你怎么了？”

“尊师的遭遇太悲惨了，我觉得很难过。” 青芷呜咽道。赵云替她拭去泪水。

他们转过一个山坡，只见数间草庐半埋雪中。庐畔掩映着几竿修竹，苍翠的枝干被雪压得低低的。“这是安世高的寺院，你想不想停一下吃盏茶？”青芷问。

“你怎么会和一个胡僧相熟？”赵云皱眉。

“当年他在吴郡传教时，曾在街上被地痞追打羞辱，我让燕翔教训了那些人，彼此就认识了。后来才知道他是华佗先生的好朋友，医术很不错。”

“我们还是快进城吧。大雪里耽搁了好几天，甘夫人该为你急死了。” 赵云温言劝道。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新野，你让阿鹭她们来这儿找我好了。” 青芷跳下马，神情忧郁。

 “为什么？”赵云脸上的笑容已经僵住。

青芷望着茫茫雪地，幽幽说道：“那夜在望舒亭上，你苦苦追问我是谁时，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真相的好。你就当过去这几天是你做的一个冰雪绮梦吧。” 

赵云隐隐觉得她神秘的身世就象黄颖头上的黑纱一样，背后掩盖的事实将令人心碎。他摇晃着她的肩头，求恳道：“告诉我你不是那种残忍的仙女，给一个凡间的男子带来片刻欢愉，然后就自顾自地飞走，害他伤心一世。阿芷，求你别折磨我。” 象个无助的孩子似的，他把头埋入她的怀中。青芷简直无法承受他的重量，摇晃一下，却不由自主地搂紧了他高大的身躯。

“子龙，你可回来了。快来看看我的儿子！”赵云还没进门，就听到刘备自豪的声音。婴儿的脸红红的，蜷着小手，睡得很香甜，赵云夸道：“小公子好个相貌，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必定大福大贵。”这种话天下的父母都百听不厌，刘备和甘悦儿立刻眉开眼笑，兴高采烈。

见赵云一个人进来，甘悦儿问：“阿芷呢？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她……” 赵云踟躇着不知如何措词。

“我们姑娘怎么了？”阿鹊吓得脸色惨白。

“没事，她要在城外耽搁一下。”赵云不想提青芷留住安世高的寺庙，反问道：“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到新野的？”

“她们前天就到了，正好赶上接生。”见阿鹊满面忧色，魂不守舍，刘备替她答道。原来雪崩后侍女们找不到他们，只找到了两人的马匹。女孩子们商量了一下，让阿鹭带着阿鹊和阿獭去新野等侯音讯，阿柔带着阿鹃、阿燕等侍女沿途寻找。刘备刚听到他们失踪的消息有点担忧，可随即想到赵云沉稳机警，武功高强，而且生长北地，这点冰雪难不倒他。倒是甘夫人惦记青芷的安全，一直催着刘备派人出城寻找他们。

“这是你们姑娘的信，请你交给阿鹭。”赵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竹筒，递给阿鹊，等她离开，赵云就把遇到诸葛亮的事儿简短地说了一遍，然后极力向刘备推荐这个志向非凡的年轻人。

 “上回元直陪我同去襄阳，他说诸葛亮的家就在隆中，我们顺路去拜访了他。他不在家，我只好留下名刺回来了。”

请刘巴不果的事儿，大大损伤了刘备的面子和自尊心，所以到隆中访诸葛亮这件事，他连跟关、张两人都没提，赵云更不知道。见赵云极力向他推荐这个志向非凡的年轻人，刘备笑道：“就烦你明天带路，我再去拜会他一次。另外你去告诉元直，让他也去。”赵云奉令，转身就要出去，刘备急忙叫住他道：“子龙，你最好先回家换件衣服。” 见赵云不解地看着他，刘备笑道：“你从来不熏香，可今天你身上有……香气。” 

赵云的脸蓦地红到了耳根。过去三天中，他和青芷耳鬓厮磨，衣襟上沾染了她身上的清香，他浑然不觉，可刘备鼻子灵敏，又老于世故，已经嗅出了两人之间脉脉情愫。见赵云羞窘无言，刘备笑道：“反正阿芷还没有定亲，男欢女爱，都在情理之中。这样吧，我来给你们做媒，亲自写信给她爹替你提亲，如何？” 刘备对自己的名望很有信心。

 “多谢明公。这次和她雪地携行，实属无奈从权之举，可男女独处，难免引起物议。阿芷怕群言汹汹，所以留在城外安世高的草庵中住两天。至于别的，等她进城后再说吧。”

刘备会心一笑，赵云施礼离去。夜幕已降，雪光微明，凝望着他的足迹，刘备暗暗感喟。除了关、张这两位股肱之臣外，武将之中，赵云追随他最久。尽管相从多年，但他总觉得和赵云之间有一层淡淡的隔膜。赵云武功高强，而且不贪财，不好色，是乱世中不可多得的虎将。可这种才德兼备的下属常令人主心不自安，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激励笼络对方。刚才赵云不经意流露出的羞窘表情，使刘备觉得第一次可以窥察到他的欲望，顿时觉得踏实了不少。

等了三天，青芷始终没有进城，赵云不由地开始着急。 处理完军务，他就去刘备府上请假。却见会客厅外黑压压地挤了不少侍从，原来今天早上刘琦从襄阳赶来了。“子龙，你来晚了，没听到刚才琦儿的话。孙权已经攻破江夏，杀死了黄祖，荆州的东大门洞开，形势很严峻。”刘备的神色十分凝重。

“听逃回来的军士说，孙权破江夏后，没有占领城池，只掳走了四五万人。本来蔡瑁应该派兵接应黄祖，可是他怕损耗了蔡家的实力，只送些老弱病残的士卒去敷衍，如今江夏城破，他又隐瞒不报，我爹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刘琦说着，气得双手发抖。

刘备沉吟半晌，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刘琦站起身，向刘备拜倒：“我愿领兵去驻扎江夏，替父分忧。只是蔡瑁隔绝我们父子多时，我的一腔忠孝，父亲无由得知，敢请豫州到襄阳去替我说项，让我能够带兵东御孙权。”

刘备把刘琦扶起来，劝道：“这事儿急不得，我已经跟你父亲提过一次了。过两天在荆州的宗室子弟都要到襄阳祭祖，令尊是族长，我是主祭，见面时我会再好好劝他。说起祭祖，今年族谱上得多加个名字了，我家刚添了个男丁。琦儿，你还没见过我的儿子呢。”刘备有子万事足，心情好得不得了，回头对刘封道：“你进去把弟弟抱出来给大家看看。另外请秦姑娘也出来一下，我跟她说句话。”赵云闻言，惊喜交加。

不一会儿，青芷抱着婴儿出来了，刘封和保姆跟在她后面。她看到赵云，眼光并没在他脸上停留，只笑嘻嘻地向刘备、刘琦问礼。她从没抱过这么小的婴儿，有点儿笨手笨脚的。保姆见她抱得不得劲儿，于是把孩子接过去，让众人看。刘琦赶紧恭维孩子生得可爱，又问起了名字没有。          

 “小名叫阿斗，大名么，就叫刘禅。”刘备摸着他那光秃秃的下巴，得意地说。

 “刘禅？”青芷不由得看了刘封一眼，只见那少年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锦袍，喜气洋洋地看着襁褓中的幼弟，她随即向刘备笑道：“好名字！当年光武帝中兴汉室，‘登封泰山，禅于梁甫’， 刘豫州真是志向非凡呀！”见青芷点出两子名字中的深意，刘备含笑不语，却现出踌躇满志的神情来。

 “豫州要跟我说什么？”  青芷问道。

 “我就是想谢谢你。多亏你几次让阿鹊来帮忙，没有她的灵丹妙药，只怕阿斗母子不会这样康健。”刘备诚恳地说。青芷谦逊了几句，见他也没什么要紧的话，就退回内室陪伴甘悦儿了。赵云知道这是刘备为了让他安心才特意安排青芷出见，他心下感激，嘴角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琦儿，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等晚间我把云长、益德、元直、公佑几个都叫来，大家从长计议一下，想个法子劝你爹外放你去江夏。子龙呀，你替我送琦儿到客舍去吧。”刘备和蔼地说道，刘琦只好起身告辞。

 “上次你让我帮你找一个通晓襄阳一带官民掌故和文献的人，我还真找到了。他叫伊籍，在襄阳任职快三十年了，记性很好，人又诙谐，就是好酒，给他两杯酒喝，他能滔滔不绝地讲一个晚上。这次我把他带来了，你想什么时候问他话？” 刘琦对赵云说。

 “公子打算何时返回襄阳？”

 “再过几天襄阳有祭祖大典，不管天气怎么样，我后日都得启程了。”

 “那我明晚恭请伊籍先生到寒舍喝杯水酒。”

到了客舍，刘琦的两个锦衣侍卫笑盈盈地迎了出来施礼问候。听他们声音尖嫩，赵云忍不住细看形容，见他们肤如凝脂，眼如秋水，原来是两个男装丽人，而且越看越面熟，竟是燕翔的侍姬碧如和月如。他心下骇异，假装不认识她们，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