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芳亭上,青芷和孙沁两人携手远眺。今天是孙沁二十岁的生日。已届摽梅之年,可终身大事依然没有着落,眼见春去春来,满腔幽恨,无从说起。
虽然孙沁容貌美丽,及笄以来,却从来没有人来孙家提亲。她的父亲孙坚号称“江东猛虎”,哥哥孙策是名扬天下的“小霸王”,在这种尚武家庭中长大的孙沁个性刚烈,大有父兄的悍勇之风。她天天飞鹰走马,带着女戎在城外围田打猎。江东子弟都有自知之明,没人敢去娶这么一只胭脂虎回家供养着。
孙权为妹妹的婚事很着急,想到张昭的儿子张承还没娶亲,于是主动向张家提亲。张昭满心不情愿,可也只得答应,不过他请孙权跟妹妹约定,从订婚到成亲这半年时间,再不可抛头露面,出城打猎。
眼见妹妹要嫁到一个闺范森严的家庭里,孙权特地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安排了一次盛大的围猎。为了不让张家难堪,只有孙家的世交至戚被邀请参与。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快意人生,孙沁在马背上越来越狂野,总是第一个冲向林深草密的地方。一天下来,数她射杀的猎物最多。到了傍晚,大家在湖边安营扎寨,点起篝火,烧烤起猎物来。
孙沁酒喝得太多,悄悄溜到湖边儿吹点儿凉风。她醉眼朦胧,竟沿着湖岸越走越远。看到水边有一堆堆鹅卵大小的蛋,她一时顽劣心起,用脚把蛋踢到半空中摔碎。突然,她嗅到一阵冷森森的腥臭气,举目看去,只见数条巨鳄从芦潭里缓缓浮出,孙沁忽然明白这些蛋正是江鳄的卵。几条大鳄爬上岸堵住了她回去的路,还有两条正从湖那边包抄过来。孙沁吓得冷汗淋漓,忍不住惊叫起来。空旷的湖畔,她的叫声就像投入湖心的一颗小石子,只激起几道涟漪,惊起几只水鸟而已。
营地上篝火熊熊,孙权他们喝着美酒,呼吸着烧烤猎物的浓香,谁也想不到孙沁此刻正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幸亏孙沁的贴身侍女们注意到她缺席太久,悄悄走到青芷身边,问她可知道孙沁的去向。青芷觉出不妙,只得去告诉孙权。
孙权急忙命令侍卫奴仆点着火把沿湖岸寻找。忽然听前面有人喧哗起来,赶过去一看,却见孙沁披头散发地伏在湖边一棵柳树上,树下围着三十几条鳄鱼,长长短短,都张着巨吻,盯着树上的孙沁。江鳄的唾液有毒,一旦被咬,即使当场不丧命,过后也会全身红肿,痛痒而死。而且鳄鱼皮极厚,一般的刀剑砍不穿,连箭头都射不进去。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你们就是在这儿议论到天亮,能把鳄鱼们议论死吗?” 有人在背后冷冷说道。大家都有些生气,回头看去,见他身着麻葛短衣,像是奴仆部曲,只是他面目俊朗,气度豪迈,丝毫不似下人。
孙权没好气地问:“你有什么法子吗?”
那人微微一笑,从背上摘下一把巨大的兽角弓,径自走到湖岸,对着鳄鱼群疾射,每支箭都正中鳄鱼的眼睛。受伤的鳄鱼疯狂地翻滚着,把湖底的污泥都卷了上来,恶臭熏天。挣扎了没多久,中箭的鳄鱼都死了,沾满了鲜血的白肚皮浮在水面上,没受伤的鳄鱼纷纷退走。
侍女们奔到了树下,把手脚酥软的孙沁扶了下来。孙权见妹妹平安无恙,大是欣慰,对救她的勇士格外感激,问道:“请问英雄大名?”
“江湖落魄之人,姓名不足辱耳。”
孙权见他谈吐不凡,越发喜爱,又问: “你是跟谁来的?”
“我是她的‘虎奴’。” 他指着青芷笑道。
孙权隐约听说过青芷有这样一个奴仆,却不想他武功如此高强,于是笑道:“大丈夫生长天地间,应该带三尺剑,立不世功,你有如此的身手,怎么会给一个女娃娃驱使? ”
“人各有志,我甘愿为奴。”
见孙权不解,青芷只得把燕翔的来历说了一遍,又道: “燕公子不肯受人恩惠,非要为我服役两年才肯走。” 众人一听,都钦佩他恩义分明。
孙权打量着他的巨弓,叹道:“鲜卑人的箭法真是名不虚传,上山可射猛虎,入水能射蛟龙。”
“老虎么,我射过好几只了。像这样水族里的庞然大物, 今天还是第一次,倒要谢谢孙姑娘的成全。”众人都笑了起来,觉得他诙谐有趣。只有孙沁脸色巨变,伸手取了一把长剑。
“沁姐姐,不可无礼!”青芷惊叫。
孙沁已经举剑向燕翔劈去,怒道:“你这个胡奴,怎敢嘲笑我!”燕翔身法敏捷,不等她的剑到,早已躲过。孙权不停地叫着:“妹妹住手!”孙沁理都不理,招招都朝着燕翔致命的地方砍。燕翔手无寸铁,但他步伐轻灵,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总在孙沁剑到之前闪过。
青芷看出燕翔脸色越来越阴沉,显然厌烦了孙沁的纠缠,她略一思索,挺剑而出,想分开两人。燕翔微微一笑,用“空手夺白刃”抢过青芷的宝剑, 用剑柄一点孙沁的肘背,孙沁的长剑立即脱手,又见他用左手在自己的剑柄上一弹,剑向空中激飞,把孙沁的剑搅成两段。众人采声雷动。孙沁越发羞恼,她从侍女手中抢过平时常用的一条蛟皮鞭,狠狠地向燕翔背上抽去。燕翔闪过,夺过长鞭,回身在孙沁的背上、腿上和肩上各抽了一下,冷冷地说道:“你既然喜欢打人,就应该尝尝被打的滋味。”
孙沁愣住了,扶着肩头默默不语。见妹妹当众挨打,孙权有点儿下不来台。正在这时,只听青芷说道:“沁姐姐刚才受了惊,又过了些凉气,心头有些滞瘀,闷在心里,会生病的。幸亏燕公子把沁姐姐的少阳脉、少阴脉、解脉各刺了一下,她活了血,就没事儿了。”
孙权明知这是青芷信口开河,给他找个台阶下,就笑问:“燕公子,你救了我唯一的妹妹,你想要什么?”
“天涯亡命之人,能在贵地栖身,已觉万幸,不求明将军厚赐。对了,若是明天孙姑娘身上有些紫痕,那就说明瘀血显发了,只需节制饮食、安心静养几天就好了。” 燕翔聪明过人,顺着青芷的口气一路说下去,语气真诚得让孙权以为他说的就是实话。
孙沁回到城中大病一场,等到她痊愈时,原定的婚期已过。本来孙权想赶紧把她的婚事办了,却不想孙沁突然说她不想成亲了,孙权气得七窍生烟。张昭反正不愿和孙家做亲,正好顺水推舟,取消了婚事。
没了婚约束缚的孙沁又开始过她自由自在的游猎生活,而且身边多了青芷那个英俊的虎奴。燕翔人品潇洒,再加上不拘小节,有些风言风语开始刮到孙权耳朵里。他听了一点儿也没动怒。妹妹大了,早晚要出阁,以她的性子,与其嫁到世家大族中受拘束,倒不如嫁一个会陪着她玩的人,而且燕翔武艺超群,只要他当了孙家的女婿,就等于延揽到了一员虎将。孙权觉得燕翔亡命江东,能得到孙家的垂青,一定会感激涕零。却不想燕翔一口拒绝了孙权的美意, 只说自己是青芷的奴隶,域外卑贱之人,不敢匹配侯门千金。孙权看出他是有意推脱,心中很不是滋味。
后来燕翔随青芷来到荆州。孙沁相思难禁, 每日郁郁不乐。后来江东大军集结到了夏口地区, 孙沁随着押运粮草的部队来到前线。夏口离青芷所居的赤乌山庄不过四百里之遥,孙沁趁哥哥不注意,孤身一骑,径往襄阳北部而来。她虽然任性直率,可到底是中原闺秀,总有几分少女的矜持。见不到燕翔的时候,忧心如焚,寝食俱废,恨不得飞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衣襟,再不离开。可是等见到了他,她反而默无一言,不知所措。
晚霞的光芒已经渐渐暗沉下去了,山风越来越凉,眼见又一个春日就要逝去了, 孙沁忍不住流下了几滴眼泪。山路上走来一个高大的人影,青芷认出是燕翔,于是拉着孙沁走下了冷芳亭。燕翔见孙沁脸上泪痕未干, 也猜得出她的心事。他故意岔开话题,特别提起碰到刘备的事, 说起青芷给她改名“无此人”,三人开怀大笑起来。
想起刘备的怪模怪样, 孙沁越发笑个不停。她很鄙夷刘备以英雄自居的样子, 在孙沁心里,天下除了她的父兄之外,没多少人能配得上英雄之名。“我从小以为英雄都是像我父亲和大哥那样仪表堂堂的人,却不想长成刘备那样的居然会被当作英雄?”孙沁撇嘴笑道。
青芷的父亲曹操身材瘦小,也算不得美男子,有些听不惯孙沁以貌取人的浅薄口吻,于是逗她道:“沁姐姐,你从小就说将来一定嫁给英雄的。”孙沁的脸飞红了,迅速瞟了燕翔一眼,他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我爹既然说过,‘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你想嫁英雄,看来只能嫁给刘备,或者我爹了。”
孙沁横了她一眼 ,不屑说道:“那个刘备又老又胖,头发都白了,居然还不长胡子!这种人怎么会是英雄?简直都不像男人!我心中的英雄是位勇士,武功高强,又……” 她的目光在燕翔英俊的脸上留连不去。
不等她说完,青芷抢着说道:“你说的还是我父亲呀,他勇力绝伦,剑法高超。要不要我向我爹提一下?”孙沁又羞又恼,伸手想打她,青芷赶紧跳开。
燕翔插嘴道:“阿芷说的对,当今之世,曹公乃天下第一英雄……” 见孙沁变了脸色,他忙说:“你嫁了曹公,就变成阿芷的继母了,到时候她得在你手里讨生活了。”
孙沁这才回过味儿来,拍手笑道:“好主意!好主意!到时我就把她嫁给一个她最讨厌的人!”
正谈笑间,只见阿柔走来禀报晚饭已经摆好了,青芷问今天准备了什么菜。阿柔说:“孙姑娘爱吃野味,厨下特地为姑娘准备了炙野猪心和烤狼腿。”
等阿柔退下,青芷立刻拽住了孙沁的衣袖说:“你还真不能嫁给那个刘备。”
孙沁将她推开,骂道:“你今天怎么了?讨人嫌的话说不够。”
“我好心给你提个醒。刘备当年为吕布所败,逃到一个猎户家借宿。主人拿出了一盘狼肉。刘备饿火中烧,将肉一扫而光。第二天早上,他向主人再求肉为食时,那人才说出昨夜供膳的根本不是狼肉,而是此人妻子的肉。”
孙沁听呆了,怔怔地问青芷:“什么样的人能将妻子杀了给客人做菜?”
“据刘备讲,杀妻的人是因为仰慕他的大名而愧于无可奉食才把妻子杀死的。听我爹说,刘备谈起这件事时,其实蛮得意的。我觉得一个吃了人肉还自得的人,未必是英雄,但肯定是个无情之徒!”
“难怪我听哥哥和周瑜他们叫他‘枭雄’。”孙沁若有所思地说。
“沁姐姐,你想嫁英雄,可千万别嫁给他。小心新婚之夜,他把你的手指头咯吱咯吱地全给吃掉!”青芷话一说完,就躲到了燕翔的背后,以防孙沁打她。
孙沁这次没理她,只回头吩咐丫鬟:“快去司膳告诉阿柔,我不要烤狼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