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野城南，平常静谧的山林今日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旌旗招展，人喊马嘶，原来是刘备带领手下诸将正在陪刘琦等人打猎。刘备上次从酒席上狼狈逃命的事终于传到了刘表耳朵里。他很过意不去，赶紧派刘琦来安慰刘备。蔡瑁深恐刘备和刘琦勾结起来对付他，又不敢公然阻挠，急得坐卧不宁。有谋士出主意说不如把那匹 “的卢”马送给刘备，借着这个由头，派人跟着刘琦一起去，多少起些牵制作用。正好供职于荆州幕府的大才子王粲最近在收集名人轶事，要写一本关于董卓之乱后天下英雄割据的书，蔡瑁决定派他去新野。

刘备寄人篱下，本就没有和蔡家赌气的资本，见刘表派儿子来安慰他，蔡瑁还给他送了匹骏马，也就假装不介意了。在新野欢宴了三天后，刘琦和王粲要告辞回襄阳了。刘备把他们送出城几十里，见春日和煦，一时兴起，便请他们留步，围猎一番，尽兴以后再回去。

午间大家烧烤猎物，酒足饭饱后，也不拘礼，纷纷倒在溪边的草地上休息，只有赵云还端坐在刘备身旁。王粲多喝了几杯，醺然欲醉，东倒西歪地走到一丛小树后去了。刘琦这些天来一直没机会和刘备深谈，此时见众人不留意，王粲又不在身边，便移席靠近刘备。赵云识趣地站起身，只说要去醒酒。

王粲酒后发热，沿着溪流乱走，嘴里念着“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把衣服脱了，要跳到溪水中去洗澡。幸亏被赵云看见，一把抓住，王粲被冷水一激，酒醒了大半，忽然说道：“奇怪！奇怪！”见赵云不解，他忙说：“你看清了吗？那可是荷花瓣！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荷花？难道这山中有仙人在颠倒四季？”

赵云顺着他的手望去，见清澄的溪水上漂浮着数十片花瓣和几片小荷叶，有两片居然流到了他们的面前。王粲伸手捞起，一片花瓣上放着一只精巧的双耳酒盏，轻若毛羽，入手而碎，原来是蜂蜡做的；另一片花瓣上沾着胡麻饭糁。赵云这次看清了，拿在王粲手里的果真是荷花瓣，也不禁疑惑：春天怎会有荷花开放？      

两人正在水边议论猜测，刘备派侍从来找他们。王粲把花瓣拿给大家看，众人也都惊讶非常。战乱和饥荒中，长生和辟谷是人的两大向往，胡麻饭被世人认为是仙人修道所食。在上游漂下这些花瓣的，难道真是仙人？

王粲说他想去看看，刘琦不敢让他独自入山，万一他遇仙不回，就没法向蔡瑁交待了，所以也要去。刘备不放心刘琦的安全，只好相陪。众人翻鞍上马，沿着溪流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忽然听到远处山坳里有隐隐的歌声。

 “这是祭神的巫曲《赤凤凰来》，本为楚歌，可夹有吴音和塞外之声。只有仙人才能把四海八荒之异响纳入一曲。”王粲满面虔诚地说，但赵云已经听出所谓的塞外之声就是胡笳。

转过山脚，只见溪流愈加平缓，一丛翠竹在微风中摇曳，隐隐可以看到竹林中有二十几个少女在连臂踏歌。刘备一行正想询问，只见燕翔大笑着从竹林中走了出来道：“云表哥，又碰到你了。”赵云赶紧把他介绍给刘备等人。刘备喜出望外，拉住了燕翔问长问短。正说得热闹，一个胡服少女和一个锦衣少年携手从竹林中出来，赵云认出正是青芷和男装的孙沁。

汉代禀上古遗风，阳春三月，男女不禁，以合万物化生之时令。年轻男女在一起游春踏青本不足怪，可大家没想到会看到一个身着胡服的少女，一时都有些惊异。“今日幸会，务请刘豫州赏光和我们共饮。” 青芷含笑对刘备说。

“秦姑娘，是你呀。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我们来水滨祓禊，顺便打猎，胡人装扮比较方便。”她身着窄袖胡袍，头戴五彩的镶花小帽，帽上插着一簇白色的鸟羽，帽下露出许多细小的发辫，辫梢系着一串串翠蓝的绿松石，随着她头部的转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自从汉武帝派张骞凿空西域，大批胡人沿着河西走廊来到汉朝内地做生意，后来有些爱上了汉家风俗人情的胡人开始定居中原，在京城和其他通都大邑开起了货栈酒铺。董卓之乱前，这样的胡人酒家在洛阳到处可见。明眸皓齿的胡姬们当垆卖酒，曾是盛世京城最绮丽的风情。灵帝初年，刘备曾跟公孙瓒逛过京都，见识过帝国覆亡前繁华的余影。青芷的打扮触动了他心中的兴亡之慨。

 “当年洛阳城里，那胡人的酒馆一家连着一家，西域的胡姬穿着千奇百怪的衣裙，依门招客，那种热闹真是笔墨描绘不出来的。”刘备不胜唏嘘地追忆着，王粲已经是泪流满面。

燕翔邀刘备一行到竹林中小坐，侍女们已经设好了酒席，大家谦让了一番，各自入座。孙沁坐在燕翔和青芷中间，正对着刘备。孙沁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耳朵可以这么大，手臂可以这样长，而且年近半百，鬓发斑白，居然没有胡子。在体魄雄健的众将衬托下，越发显得像个半老发福的宦官。孙沁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刘备一心接纳燕翔，对他人都不在意。不过见如此俊美的少年对自己笑微微的，大生好感，问道：“这位是……？”

 “哦，这是我的表兄吴慈仁吴公子。”青芷不等孙沁张嘴，代她答道。孙沁高大丰壮，一身戎装使她显得英气勃勃，只要她不开口，一般人不易察觉她的女儿身份。众人纷纷拱手见礼，孙沁勉强回了个礼，正眼也不看他们。大家以为他是个未经世事的纨绔少年，不甚在意。

听青芷把孙沁作为“无此人”公子引见给刘备，赵云忍不住好笑。青芷急忙向他使了个眼色，又作了个求恳的手势。赵云会意，向她一笑。从赤乌山庄回去后，赵云虽然守约没有向刘备提及孙沁的事，却把青芷的来历报告了一番。刘备听说那天遇到的牧蚕少女居然就是赵云表弟的主人，大为惊讶。不过既然她的背景跟江东有关，刘备就没有多问。他本就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态，巴不得刘表和孙权打个天翻地覆，他好渔翁得利，因此装聋作哑，并不深究。

刘备着意笼络燕翔，特地提起了他上次在新野射箭的事儿。关、张都是世称“万人敌”的虎将，英雄相惜，期待地看着燕翔，希望他一展绝技。燕翔于是拈弓搭箭，环视四周，远远地听到有只杜鹃鸟悲啼不已，他突然说：“我射山狸的左眼。”话音甫落，箭已离弦，一只山狸从树上应声摔下。等到侍女们把它捡回来，果真是从左眼射入的。大家对燕翔的眼力和箭法钦佩不已。

王粲对赵云赞道：“令表弟神箭，远可比踪古人养由基，近可比肩吕温侯呀。”前两天刘备刚给王粲讲了吕布辕门射戟的故事，他随口说了出来。

燕翔听了不觉悠然神往：“可惜他死了，否则和这样的英雄交交手，也不枉此生！”

张飞怒气勃发，骂道：“吕布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算什么英雄！”他声如奔雷，把在座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当年在许都的时候，孟德有次请我到花园里，就着新摘下的青梅，喝新漉过的酒，纵论天下英杰，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曹操当年的那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赞誉，是刘备迄今不得意的生涯中最得意的事，一有机会就要讲给人听。

孙沁很不耐烦，拿起短刀乱戳吃剩的一段野猪肘子，青芷却听得甚是专注。张飞觉得奇怪，脱口问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爱听男人之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

青芷眼圈儿一红，随即显得若无其事，微笑道：“从没有长辈和我讲过这些英雄往事。豫州的一席话令我眼界大开。”刘备的几个儿女早在征战中失散，迄今膝下荒凉。青芷不经意流露的那份尊重和依恋令他非常感动，一时心有所触，眼圈也有些红了。

太阳渐渐西斜，风已转凉，刘备等人谢过燕翔等的款待，就要回转。王粲从怀中拿出那两瓣荷花，急忙问道：“你们在水边祓禊，可曾看见这些花瓣吗？”

青芷道：“春天怎么会有荷花瓣？这一定是什么道人的幻术，快丢了吧，别中邪。”众人听了，想起王粲一心遇仙的虔诚劲儿，都笑起来。王粲只得把花瓣扔到水里。

路上大家议论燕翔的勇武和他身畔少女的秀美，猜测着他们的身份和关系。赵云有意落在后面，免得和众人搭腔。正走着，忽听王粲大声说道：“不对，世上是有春天开的荷花的！”众人听了大笑，说他果真是中邪了。 

远远地传来少女们的歌声，大家勒住了马匹，凝神倾听。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好好的，这些人怎么唱起了挽歌？”刘备惊讶地问。

刘琦指着王粲，微笑着解释：“这都是像仲宣这样流落到荆州、江东一带的中原世家弟子们搞出来的新玩艺儿。他们说乱离之世，朝不保夕，所以不但葬礼上唱挽歌，连欢宴宾客乃至婚姻喜庆的筵席上，散席的时候，也要唱起几首挽歌来寄托人生短暂的感慨。”王粲连连点头，感喟不已。

“小小年纪，懂什么人生短暂？”刘备有些不屑地叹道。正说着，习习清风又送来了少女们婉转的歌声，竟又是一首挽歌：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少女们所唱的本该是天真无邪的情歌，就是有忧伤，也不过是担心在春天的夜晚情郎会不会负约？欢爱过后情郎会不会变心？如此年轻的生命里，不该对死亡如此关注。她们甜美的嗓音在山谷中回响不已，在凄厉的胡笳声衬托下，格外令人怅惘。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刘备默默念着两句歌词，想到老之将至而功业不就，忍不住落下了几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