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最不招人待见的女人除了赵姨娘外,大概要数邢夫人了。赵姨娘再坏,也还有让人“哀其不幸”的地方,说到底她是个受压迫受侮辱的弱者,一肚子底层人民的小奸小坏,为恶的效果不彰。可是邢夫人就不一样了,别看平时不入婆婆的眼,宗法社会里女人地位取决于婚姻,作为荣国府的长媳,在“除夕祭宗祠”这种重要场合,生了贵妃的王夫人只能打打下手,传个菜什么的,无儿无女的她却是和贾母一同供放祭品的级别。正如孟子所说:“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象她这样有地位的人使起坏来,效果显著,危害深远。
别的人物就是有人格缺点,但多少都带些人情味。唯独邢夫人,毫无人性,凉薄至极。她是长姐,底下还有幼小的弟妹,可是出嫁时居然把娘家家底都带走了,害得妹妹没法出嫁,弟弟人到中年了还有求亲靠友。一般的女人再怎么喜欢在婆家好勇斗狠,对娘家还是顾怜的,连赵姨娘那种颠三倒四的人,也知道为儿子前途担忧,为兄弟丧事操心,为侄子婚事出力。象邢夫人这样搜刮到弟弟、妹妹身上的人,相当少见。
“鸳鸯抗婚”一章里,作者通过凤姐的视角,点出邢夫人的“贪婪”和“愚弱”。其实凤姐低估了婆婆,邢夫人许多不近人情的折腾,不是“左性”,而是阴险。邢夫人不管治家,专管整人。她勒索贾琏、刁难凤姐的精准,显示了她既不 “愚”也不“弱”,只是她不像儿媳妇凤姐那样把“强悍”两个字顶在头上而已。害死了晴雯、撵走了芳官、司棋等人的“抄检大观园”的整风运动就是她一手挑起来的。
作为荣府的在野党,邢夫人对王夫人姑侄独霸荣国府大权的局面估计不满已久,借着傻大姐手里的“绣春囊”,向王家的垄断体系挑战。生活作风问题从古到今,从中到外,都是政治斗争的不二利器。从前没有录音、录像设备,色情图片(古人美其名曰“春宫画”)就算是最先进的物证了。在搞清归属前,这个绣着“妖精打架”香囊显然令所有大观园居住者都处在“黄色恐怖”的嫌疑里,在讲究闺范的年代,这可是牵扯到“性命脸面”的大事,难怪王夫人一见就气急败坏。
更让王夫人害怕的是邢夫人送这种有伤风化的物件的方式:“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如果是真心维护自家人的声誉,邢夫人应该不假手第三人,自己悄悄把东西送给王夫人就行了,用不着特地派一个奴仆送,把事情扩大化,非逼着王夫人公开处理这桩丑事不可。
王夫人最怕把这事儿闹大。因为她很清楚除了宝玉一个男人外,大观园里住着的都是少女,从小姐到丫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吃穿用度的东西都要经官方供给,黄色物品很难通过正常渠道流通进来 。唯一的安全漏洞出在这个宝贝儿子身上。他可以自由进出大观园, 而且已经不是孩子了 (天齐庙的王道士一听他要药,就立刻想到了那方面去),他喜欢和女孩玩闹的脾气早就是她的心病,生怕他出了作风问题毁了前程。在这种紧张的心态下,她一看绣春囊就吓懵了。
王夫人气冲冲去找凤姐,不为追究责任,完全是去栽赃,一口咬定是“琏儿不长进的下流种子弄来的”,凤姐不慎遗失的,好像只有这样解释,才能洗脱宝玉的嫌疑,保住他的名声。凤姐到底精明,无缘无故被扣上了作风问题后,并没有手足失措,反而立刻指出了一大堆嫌疑人和可能性,彻底洗清了自己,同时还提出了借此精简人员的建议。
王夫人要“清玉侧”,凤姐想借机裁员,王善保家的要耍威风,三种势力各怀心思,走到了一起,展开了贾府历来规模最大的“抄检”运动。其结果除了毁灭几条年轻生命外,其参与者也都得不偿失。凤姐的病情加重了,王夫人母子的关系冷淡了,王善保家的上蹿下跳忙了一晚上,只换了一记耳光和外孙女恋情的曝光。只有邢夫人这个始作俑者,把别人折腾了,自己却毫发无伤。
传说中搞政治运动的人大概都有这种气定神闲的心理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