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尴尬人很多,邢夫人不过是左性,真正尴尬的是妙玉、岫烟、黛玉这些地位不分明,前途不确定的少女们,妙玉当然是其中处境最尴尬的一个。她自称已经达到了“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超人境界,焉知这不是自嘲的托词。
妙玉做了尼僧的职业,却没有僧人清心寡欲的定性;她有着俗人的牵挂,却没有俗人的儿女情长的缠绵;她得象男人一样抛头露面,却没有男人建功立业的机会;她依然有女人的欲望,却没有女人生儿育女的缘分。她是个彻底的社会边缘人,美丽和才华只能消耗在青灯古佛前,不能不令她自己也痛感惋惜。
很多人不喜欢妙玉,因为她为人怪诞造作,尤其对待刘姥姥的态度也过于刻薄,不但没有出家人的慈悲,连一般人怜老惜贫的同情心都没有。作为尼姑,妙玉本身就处在被施舍的地位上,没有施舍刘姥姥的本钱,于是就摆出了不屑施舍的简傲姿态,以此来掩饰她内心的慌张。无独有偶,为贾家收留的孤儿黛玉也借刘姥姥事件刻薄了一回,也许下意识里,她也需要嘲弄一个比她更卑微贫苦的人来遮掩她寄人篱下的惶恐感。
还有很多人不爽妙玉,觉得她对待宝玉过于亲昵,没有出家人心无杂念的修养,再加上处处撇清,显得虚伪。可是妙玉不是一个为了信仰而出家的信徒,不过因为年少时多病,父母以为出家能治病,《拍案惊奇》里早就说得清楚,不过是父母眼不见,心不乱的心理效应。妙玉和《闻人生野战翠浮庵》里的小尼姑一样,在那种压抑人性和本能的环境中长大,可当青春的情欲袭来时,就格外痛苦彷徨。
柳宗元的《河间妇》写一个素日贞节的女子一旦道德底线崩溃,就会滑向不可思议的放荡和堕落。妙玉的性压抑令人担心她一旦失守,会变成什么样的女人?《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平常清心寡欲,可一旦尝到了性的滋味,就无法自我控制,为了饮鸩止渴,在绝情谷居然要嫁给行止不端的公孙止。
在墨西哥南部旅行时,见到每个城市都有好几个修道院,院墙又高又厚,堡垒一样坚固,监狱一样阴森。从前的父母一旦知道女儿思春,就把她们关到修道院里,可在热带碧空烈日的照射下,可是再厚的墙也锁不住青春和情思,徒然制造些无谓的痛苦和悲伤。妙玉的煎熬和那些墨西哥少女一样令人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