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人物中，王夫人相当不招人喜欢，因为她是全书中最冷的人物。惜春的冷是孤女自保的策略，宝钗的冷是靠理性来压制青春的冲动和激情，柳湘莲的冷是看破世事的疏离，他们的冷漠下面都有热流涌动，唯独王夫人的冷是透心的，冷到了害死一群鲜活的生命而不自知的地步。

            她的冷首先体现她和儿女的关系上。探春和贾环叫她太太也罢了，连老来养的儿子宝玉都一口一个“太太”，令人觉得这个母亲不好亲近。一样是金尊玉贵的王家小姐，薛姨妈就没有那么严厉，薛家的儿女从来“妈妈”不离口，虽然孤儿寡母寄人篱下，可一家人透着亲近。

           其实看她对待刘姥姥打秋风这件事上，她对穷亲戚还是相当慷慨而有人情味的。可是为什么对亲人反而显得冷漠？连她对宝玉宠爱，都像是维护养老资产，不像是真正的母子之情。打宝玉时她突然想起早逝的贾珠，那种发自内心的哀呼是她唯一的一次母性的流露。可是她对儿媳李纨和孙子贾兰十分冷淡，使本该有长媳长孙权威的孤儿寡母在大观园里无声无息。

            王夫人年轻时也想必精明能干，做女孩儿时就当家，否则刘姥姥不会几十年后还记得她“着实爽利会待人”的风采。怎么到了贾家之后，就成天吃斋念佛，变成了“木头一样” 生趣皆无的人？这其中必然有一个曲折而漫长的过程。王夫人从前的生活书中几乎未提，然而书中确切指出，元春和宝玉都是跟着贾母长大的。这种貌似慈爱的做法实际上会造成母子间的隔阂，对母亲的心理打击尤大。

            古今中外，富豪权贵之家，这种祖母越俎代庖的事儿常有。奥地利末代的伊丽莎白皇后（即茜茜公主）她十五岁嫁给她的表兄奥地利皇帝弗朗兹，本来是亲上加亲的美事，可是皇太后严厉异常（虽然是茜茜公主的亲姨妈）。开头几胎都是女孩，孩子一生下来，就被皇太后抱走抚养，好让她专心致志，再接再厉地生儿子。太后有了含饴弄孙的乐趣，可怜茜茜公主除了生产的痛苦外，体会不到做母亲的一丁点儿快乐，几乎为婆婆逼疯，只能靠浪迹欧洲来摆脱家庭的苦痛，最后客死异乡。

             也许在贾母面前唯唯诺诺的王夫人心中也有茜茜公主那样的痛苦，中国传统家庭的婆媳关系本就难以相处，当婆婆压抑了媳妇对儿女爱的本能时，媳妇只能饮恨隐忍，这股发泄不出的怨气最终会变成一种可怕的冷酷，也许王夫人就是这样一个牺牲品。

            五四以来，父权在中国是被攻击的，却鲜少有人质疑母权。从鲁迅到胡适，都是寡母的孝子，尽管他们的婚姻不幸或多或少都有母亲的参与，但毕竟对母亲天然的孺慕之情和同情怜惜，令他们笔下留情。鲁迅先生从前有一篇文章叫《我们怎样做父亲》，表达五四一代对父亲角色的质疑，其实过去和现在，中国有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做母亲。王夫人失落的母性，就是一个艺术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