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上海的最后几天,众人对自己的态度好得让阿咪头啼笑皆非,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有啥想吃的想白相的就抓紧辰光吃过白相过,到了那边就觅不着了。”-- 横听竖听象是劝解癌症晚期病人的话。可是想想又何尝不是呢,那个遥远陌生的西方世界,是未知的,虚无的,一切的一切都仿佛与眼前活色生香的尘世不同,既教人向往又教人害怕,人死,大概也就不过如此罢。于是阿咪头非但不嫌晦气,反而兴高采烈地接受大家的关怀,乐颠颠地跟着黄毛去城隍庙吃小笼包,听黄毛讲今朝侬要多吃点,我以后有得吃吃了。阿咪头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嚼一边说是呀是呀,我吃一顿少一顿,侬要是还想得着我呢,逢年过节烧点给我就可以了。唬得黄毛倒竖了柳眉一个劲地呸呸呸,拿筷子打阿咪头的头,骂阿咪头读书脑子读坏脱了。阿咪头只管鼓着腮帮淘气地笑。谁也没想到很多年后阿咪头又遇到黄毛,再细细数起这一桩桩,一件件,两人竟不约而同地说那时候真的遥远得如同前生事一般。
报名去机场送阿咪头的亲友比预想的要多,阿咪头一时搞不清到底是自己讨人喜欢呢还是新修的机场引人参观。总之最后动用了一辆面包车,小孩子们兴奋地从车头跑到车尾,全然不顾大人的呵斥。阿咪头的姆妈发扬上海人精明能干的传统,大中小三只行李箱给塞得鼓鼓囊囊,并且借了个磅秤一样样细细过磅,多还少补,最后离国际航班规定的免费托运重量一斤不多一斤不少,硬是没让航空公司占到一分钱便宜。亲友们惊叹:“介许多物事啊!” 阿咪头姆妈双手一摊:“有啥办法?强盗女儿贼外孙!一家一当通通交拨伊哉!” 然后照例又开始那套“有良心v.s. 没良心” 的老生长谈,旁敲侧击要阿咪头记牢父母的一片苦心,尤其不好忘了老娘。幸好阿咪头从小听惯了这一套,要不然恐怕光这套喋喋不休的随身“行李” 就得超重得连飞机都承载不起。
亲友团去了一面包车,结果弄来弄去倒是老爸不肯去,说到底还不是在跟姆妈呕气。前一天晚上,老爸泡了一杯乌龙茶,脚一翘,喉咙一清开始对阿咪头训话,训话的具体内容峰回路转,涵意隽永,颇得政工报告的精髓,总结起来却不过三句话:一,女孩子一人在外要自重;二,女孩子不自重要上当受骗;三,上当受骗了阿拉就和你断绝关系 (注:这句想来基本属于威胁性质,阿咪头至今没有上过老爸形容的那种大当,所以无法知道真实的后果) 。 阿咪头处于叛逆期的时候,对于这类训话总是不屑且不耐的,尤其对最后那一句更容易心生反感而顶撞起来,往往落得个吃竹笋烤肉的悲惨下场;然而随着年纪稍长,阿咪头渐渐学会了肚子里咕咕笑的同时,表面上恭恭敬敬地听,听着听着,于可笑中倒也听出父亲的一点苦心来;当然过了好些年再回想起那些话,却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人生就是这样遗憾的,任凭怎样聪明的人,你的领悟永远比时间的飞逝跑慢了半拍,总教人恨人世没有倒退键,否则便圆满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且说阿咪头对老爸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的时候,姆妈倒是拿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跑进跑出,同时耳朵也没闲着,字字句句听得分明,终于嘴巴也闲不住了,插嘴道:“啊呀现在的小姑娘真是教人弄不懂啦,三日两头听到被人家骗的渥!阿拉年纪轻的那个时候从来没有被人骗这种事情的,阿拉那个时候……”老爸平生最讨厌做报告时被人插话,于是生硬地打断姆妈的怀旧,挖苦道:“侬这副吃相也犯得着人家来骗?碰得着侬也算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了!” 姆妈大怒,把手里东西一掼发作道:“噢呦我碰着侬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真是碰着赤佬了……”阿爸姆妈吵架都有考据癖,芥菜耔大的一句口角,可以由此上朔到公元一九七零年某一场阿咪头无法见证的不愉快,同时牵扯进来爷爷阿奶外公外婆姑妈阿姨舅舅舅妈等等等等所有死去或活着的人们,这样吵法,要不升级到世界大战也难。要是谁考据精确就算吵赢倒好办了,谁知闹到最后还是得靠人身攻击外加全武行来收场,不禁让人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之叹;不过转念一想父母之间也颇具文明大国的外交风范--先象模象样、引经据典地辩论--辩论不成兵刃相见--战后宣布断交--过一阵子再恢复邦交,如是循环无限次。父母就这样别别扭扭、脚高脚低地走过了数十年,阿咪头年纪小的时候十分痛恨这种“乌云压城城欲摧” 的灰色生活,贸贸然地问姆妈为什么不离婚,姆妈说还不是为了侬这个小讨债,侬长大了不好没有良心的。听了这话,阿咪头心里的乌云更重,沉甸甸地要滴下水来。更糟的是,姆妈有次在和老爸恢复邦交的时候竟然把阿咪头的闲话当作笑话搬给老爸听,老爸并不觉得好笑,反而很长时间都嫌恶阿咪头这小孩天生反骨,“心性不好” ,很是给阿咪头吃了点苦头 。阿咪头吃一堑长一智,从此沉默起来,父母再吵架就跑到阁楼上去,老房子的阁楼地板上有一道大缝,阿咪头趴在地板上透过缝隙望下去,依稀看得见客厅里父母唇枪舌战互不相让,激烈处再杀出个一招半式助助兴,光影错落,杯盘铿锵中忽然醒悟到他们原是在演一场戏啊,双方都演得交关卖力--这一出好比关公战秦琼,冬锵冬锵,锣鼓声中全套行头粉墨登场,却注定乱了时间,错了对象,因而总也分不出个胜负来,可是又为了不知什么原因,演员们还得认认真真,荒荒唐唐地打下去。莫非是天上有人包了场存心要看这好戏么?就象人们把两只蟋蟀放到一起一样?倘若天上真有人趴在云端透过云缝在看,见到如此辛苦、如此精彩几十年也该喝一声彩罢?一日阿咪头恍惚中于无声处听惊雷,顿悟到自己原来就是那看戏的人抛到舞台上的那个彩头,不禁茅塞顿开,痴笑起来。
直到装乌龙茶的茶杯粉身碎骨,老爸也未能占到上风--姆妈强在耐力,谁也不要想和她抢最后一句。老爸比较擅长美国制裁小国的那一套,气哼哼地丢下一句话:“明朝侬去我就不去了!” 二十年父女,阿咪头早就料到了这一手,过去无数次原本指望着快乐的周末出游,令人期待的生日聚会,都是这样泡了汤。阿咪头不是小孩子了,早就学会了不希望,不希望才能不失望。为了顾及老爸的面子,阿咪头还是象征性地劝了几句,也算是洗刷一下自己“心性不好” 的恶名。姆妈在房里大叫道:“随便伊去!我就不相信伊不去飞机就不开了!” 阿咪头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看着三只箱子,心里对自己说:戏还在演,我却等不得落幕,要先走了。
去机场的那天基本上乱成一团,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大人们忙着排列组合互相拍照留念;小孩们很快就闲不住在大厅里奔逃起来,大的把小的放进行李车推着到处乱跑,追都追不回来;舅舅和姨夫谈起了生意经,讨论现在钢材还好不好做;办票时黄毛和一个想插队的女人吵了起来,那个女人好象新开的双眼皮,眼皮上生生地被雕去了两块肉,甚是恐怖,阿咪头悄声对黄毛说阿拉让让伊算了,伊的面孔看得我心惊肉跳,黄毛说这怎么可以?侬这样子出去要被人家欺负死,于是黄毛和雕眼皮决战到底;舅舅谈到兴头上想抽烟被人制止了,似乎要罚款,后来嘻皮笑脸捣了一通浆糊终于没有罚成;一个半小时后姆妈开始抱怨怎么这么慢的啦股市已经开市了呀……阿咪头见状忙识相地说大家都回去吧,我的大件行李已经托运掉了,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了。黄毛接口说是呀是呀这里就我闲人一个,我负责把阿咪头送进安检。于是大家又各自客气扭捏了一番,才纷纷退场了。姆妈临走恋恋不舍地说阿咪头啊,侬当我欢喜白相股票啊,还不是为了侬,侬要摸摸良心奥。阿咪头忙说姆妈我心里有数的,侬走吧。
安检终于把黄毛也隔开了,黄毛隔着行色匆匆的旅人,还有安检仪器上的大包小包远远地向阿咪头招手,阿咪头又想起黄毛一分钟前讲的痴话:“要是乘火车能到美国就好了,我就买张站台票,送侬到车子上。” 阿咪头笑道:“侬干脆买张立票跟我过去算了。” 两人又都笑,笑了却还想哭。闹哄哄的一场,直到看不到黄毛的时候,巨大的孤独感才袭上心来,阿咪头狠狠地告诫自己不许哭!哭啥哭,这一切,原是你自找的呀!
上了飞机以后,发现自己头顶的行李箱已经被塞得满满的,其中竟然还有个大号毛茸玩具摊手摊脚地在那里占地方。旁边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带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咪着眼睛打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阿咪头无奈问她可否把随身包拿个下来给自己放一下行李箱,那女人斜睨了阿咪头一眼,冷冷地说这两个随身包不是我们的,阿拉勿晓得。阿咪头说这几个包和箱子明显是一套的,有“超霸” 二字为证,难道都不是你的么?“超霸”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副死人不搭界的样子,半晌才抬抬眉毛说:“阿拉勿晓得,你去一个个问是啥人的好了。” 这时后座一个中年男子看不过,插话说:“我明明看到你放上去的!出门在外大家行个方便,何必呢!” “超霸” 顿时恼了:“咿?侬是哪里窜出来的?关侬屁事啊?阿是看到小姑娘鲜嘎嘎啊?” 男子也恼了,说:“我们中国人在外面的名声就是被你这种人败坏的,你自觉点把包拿下来,不自觉叫空乘来解决。” “超霸” 自知理亏,不情不愿地拿下来一个巨大背包,一肚子恶气没处出,伸手给身旁目瞪口呆的儿子一个暴栗:“去去去,我养侬这种儿子有啥用!” 只把那可怜孩子委屈得眼泪汪汪。飞机起飞后这女人总是不得太平,一会头痛一会脚痛,要水要药要毛毯,把一干空乘支使得不得一刻安宁;好不容易消停下来脑门子上搭了块湿毛巾看起了报纸,看完随手丢了一地,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要说这女人不睡着还好,一睡着便鼾声如雷,真是横听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阿咪头恨不能找个大号晾衣夹把那大蒜鼻头夹起来才好。
阿咪头给吵得睡不着,只好透过窗户看那一小圈黑沉沉的天,睁大了眼到底还是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天。现在应该已是离地万米,去国千里的时候了吧?据说为了省油,飞机会先向北飞一段距离,再向东飞。不知是真的还是心理作用,空气里倒似有一丝寒意了。遇到气流机身有点晃动,让阿咪头想起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请我吃年糕……”外婆端着一大盘子年糕出来了,那个盘子中心是百子图,旁边写着一圈花开富贵,边缘的烫金给阿咪头不小心敲掉一块。桂花糖年糕阿咪头吃了一块又一块,好象怎么吃也不会饱,外婆说吃那么多甜食又不好好刷牙,牙齿怕是要生虫了……咿?外婆侬不是过世了么?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想到这里,外婆和糖年糕突然一并消失了,耳旁依然是飞机低低的轰鸣和胖女人阵阵的鼾声,阿咪头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想明白自己刚刚离了上海,正坐在去美国的飞机上。这一想过来可好,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下回梦见外婆,可不能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了!真真是煞风景!于是又闭上眼心中默念:外婆啊你再带着糖年糕回来吧,阿拉不问侬傻问题了……可是这一次神志却象是一脚陷进了疲倦的黑洞,一个不注意,便荡荡悠悠,沉沉闷闷地飘入了没有歌声、没有梦的昏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