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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落(四)

(2005-12-19 23:21:04) 下一个

走之前的一个礼拜,阿咪头全面复习了一下族谱与各种亲戚关系,平常来往的不来往的七大姑八大姨通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其中还惊喜地发现了一个家住川沙的姨婆--虽然叫姨婆,具体关系却是不确了,不过听说当年参加过阿咪头父母的婚礼,还送过两个绣花枕头套,所以证明是亲戚无疑了。姨婆来的时候带了一篮红枣和一只拼命挣扎的活鸡,也不知道怎么上的公交车;伊和阿咪头一见如故,欢喜得眉花眼笑,伸出巨灵掌一般的老手夹头夹脑一阵揉搓:“啊哟,眼睛一眨长介大了......阿咪头姆妈啊,侬迭个囡真是养著了,介有出息哦......”阿咪头姆妈心里虽得意,倒也时刻惦记著不好跟乡下人一般见识,终不成让她两句恭维话就简简单单地打倒了,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似的,于是淡淡一笑,波澜不惊地说:“闲话不要说在前面,将来有没有良心还不晓得来!养儿养女么,不过是这么回事咯:‘炮仗一响,女儿白养;炮仗一响,儿子忘记娘!’”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触及了老姨婆的伤心事,于是伊开始血泪控诉自家不孝顺的儿子媳妇--如何懒惰不肯做生活--如何大手大脚不会过--讲伊拉几句吧,还对我哇啦哇啦--今年居然还想得出来要分开过--阿拉老头子活著的辰光伊拉哪能敢哦,我的老头子哇......说着说着便嚎啕了,阿咪头姆妈只好叫阿咪头赶快去绞一把手巾来。姨婆走的时候看中了阿咪头家的一只气压式热水瓶,阿咪头姆妈讲拿去拿去,反正阿拉也用不大著,姨婆客气了一番就笑纳了,又关照说自己关节一直不大好,一到阴雨天就会痛,听说外国的药交关好,可不可以下趟寄两瓶来,铜佃吗自然会算清的。阿咪头姆妈说一定寄一定寄,钞票的事情就不要谈了,姨婆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城里的亲戚倒是不至于送鸡送鸭送红枣,每个人体体面面的一只红包,里头几百到几千元不等。送红包仪式是在南京东路上的新雅粤菜馆进行的,小阿姨在里面有熟人,所以开后门允许偷偷地自带几瓶酒水进来,交关合算。小菜的味道也相当好,滑炒虾仁一上来,大家就老实不客气,“眼睛象闪电,筷子象雨点,落到嘴里就不见”,其间小舅妈还身手敏捷地给她女儿盘子里舀了好几勺。小舅妈自觉这虾仁吃得心安理得--这次小娘舅小舅妈送的红包最大,有一千美金,当时小舅妈还有点不情不愿,小娘舅说:“真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阿拉明明过两年就要读中学了,将来也要去美国的,这种亲眷用得着的,送礼不送到家,赛过不送。”小舅妈想想有道理,不过真正投资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亲亲热热地一手捏著红包,一手勾牢阿咪头的头颈巧笑着说:“阿咪头啊,舅舅舅妈是看牢侬长大的哦,小娘舅还汰过侬的尿布来!这次出去,自家要当心,有空就写信回来,不好忘记舅舅舅妈哦!哦对了明明还讲要用英文和侬通信,提高英文水平......”阿咪头点头如捣蒜,忙不叠地说当然当然,忘记啥人也不好忘记舅舅舅妈,明明读书的事体侬放心好了,伊啥辰光要申请学校,我一定帮忙帮到底。舅妈这才放心送过红包,又不忘再甜蜜蜜地夸奖阿咪头一句:“侬个小囡还在蜡烛包里的辰光,阿拉就晓得侬将来定规有出息的,阿拉眼光还是老准的。”要紧事情交代妥贴,舅妈回转去围攻一只八宝鸭。

热热闹闹的酒席当中,只有姑妈一个人落寞地坐在角落里,也不爱说话,也不大动筷子,偶尔吃两口不太油腻的素菜,就拿出一方手帕来擦擦嘴角。姑妈是今天老爸这一方的唯一代表,老爸家族人丁本来就不旺,四九年的时候爷爷跑去台湾从此杳无音信,奶奶死后姑妈就成了老爸留在大陆的唯一亲人。听老爸讲姑妈年轻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白面长身丹凤眼,外加一副私立女中培养出来的好架子。 可惜等到阿咪头认识她的时候,姑妈的好相貌早已历经坎坷大打了折扣:人到中年依然肌骨销损,瘦长的身子不免给人伶仃之感;面皮还是那样的白,可惜没有了血色;丹凤眼不知怎地走过了头,倒显得有些三角;唯一几十年不变的是私立女中的气派,再加上一贯不苟言笑的态度,整个人只是教人畏惧。姆妈一直不喜欢姑妈,主要原因也是姑妈率先不喜欢的她:姑妈看不起姆妈这一边的出身,认定他们周身一股跳进黄浦江都洗不掉“苏北腔”,尽管姆妈祖籍并不是苏北人,但是从姑妈的角度高屋建瓴地放眼望去,“下只角”出来的人都没什么两样,其劣根性皆可用“苏北腔”来概括之。姆妈唇枪舌战终究不是姑妈的对手,姑妈的特长是放冷枪,神定气闲客客气气地扔出一只棉花拳头,打得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能把人气到热昏。“伊以为伊是什么东西!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姆妈吃了亏,愤愤地对老爸讲。老爸说你也不要这样刻薄,阿姐也不容易,文革吃了不少苦,侬就当让让伊。姑妈文革时下放到农村,很是吃了点苦,最难能可贵的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硬是拿出苏武牧羊的劲头拼死不嫁乡下人,终于修成正果回了上海,凭著一口好英文在一间大学里做英文教师,先是住在学校教工楼,后来落实政策国家归还了黄浦区的小楼,老爸觉得自己单位已经分了房,阿姐这辈子又孤苦伶仃交关作孽,所以决定把老宅让给她住。为了这件事阿咪头姆妈还和老公打了好几架,后来想想也算了,姑妈这么大年纪,也不可能再有小孩了,顶多权当借给她个十几二十年。

姑妈对阿咪头一直怀著一种复杂的感情,阿咪头刚生出来的时候,姑妈顿觉自己母性泛滥喜欢上了这个小肉球,但同时又清醒地认识到阿咪头到底是好种坏种还有待考察。阿咪头对姑妈也怀著复杂的感情:一方面去姑妈那里本是个很有趣的经历:姑妈会教阿咪头念道地的英文;姑妈的红木抽屉里永远有数不尽的精美物件;姑妈高兴时会很大方地送礼物给阿咪头;姑妈会带阿咪头去红房子吃西餐,在那里阿咪头头一次吃到了正宗的奶油冰淇淋。但是姑妈有时候也很可怕,她常常是毫无征兆地阴沉了脸发脾气--高兴过头笑得“痴头怪脑”要给她骂苏北腔,吃西餐拿错了刀叉要给她骂苏北腔,甚至打坏了东西都是因为苏北腔。当然偶尔考试得了一百分也会受到点夸奖:“到底是阿拉上海人的种!”阿咪头和姑妈最大的一次冲突发生在阿咪头还很小的时候,那天姑妈突然打开一个锁著的小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纯金鸡心吊坠,幽幽地问阿咪头:“侬要伐?叫一声姆妈就送拨侬。”阿咪头那时年纪虽小,倒也晓得姆妈是不好乱认的,只是金吊坠在眼前一个劲地晃,姑妈一只手象老鹰捉小鸡一样钳住阿咪头的肩膀,同时眼色变得越来越可怕,阿咪头抿紧了嘴和姑妈对抗,终于不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姑妈收了金吊坠,怒声道:“滚滚滚,以后不要再来了,扶不起的阿斗,小江北!”

事情过去后姑妈非常后悔,在阿咪头过生日时送了一部昂贵的遥控汽车作礼物。后来看阿咪头还是不大情愿来,于是破天荒地雇了部车子亲自去接,接过来后又打开那个惹事生非的百宝箱,和颜悦色地对阿咪头说:“上次姑妈和侬开玩笑的,侬只要经常来看姑妈,以后这些,都是你的。”

这会儿姑妈坐在席间,心里老大的不舒服--早知道这批人这种吃相,自己何苦老远八只脚赶来看了戳气,不如在家看看书养养鱼清静。小阿姨好心想和老太太搭搭话:“今朝小菜味道真是蛮好的。”小阿姨原想被人夸奖一句办事能干的,没想到却被姑妈笃悠悠一个软钉子顶回去:“菜倒还是可以吃吃的,就是刀功不大好,好像切的都是连刀块嘛,三弄两弄就盘子朝天哉。”幸好小阿姨对姑妈的古怪早有耳闻,于是笑笑不和她计较。

阿咪头过来给姑妈敬酒,姑妈闲坐多时,总算稍稍开了开金口--这么多人当中,也只有阿拉阿咪头才算半个上海人的种,还算是可以讲讲话的女眷。姑妈细细地问阿咪头的行程安排,要去读什么书,带些什么物事。阿咪头恭恭敬敬地一一汇报,自然也提到了那件旗袍,只是怕给姑妈骂,没敢提是在虹桥路做的。“奥......旗袍......我大橱里倒是有十几件的......早晓得侬就不要去做了,象腔的地方做做也要头两千块......不过阿拉身材不一样大概侬也不好穿......哎,那个辰光我在教会学堂虽然读的外文书,但是从来都是穿旗袍的......那个辰光......” 姑妈的眼神忽然温柔了起来,好像回到了梳著学生头,穿着旗袍,坐著黄包车满街飞的时光,让人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人,原也是年轻过的。

姑妈忽然从真丝衬衫领口上摘下一个别针,掰开阿咪头的手心就塞了进去:“穿旗袍没点首饰小家败气,这个侬拿好。这里空气不大好,我头昏,要回去了。”阿咪头连忙说我怎么好意思要了姑妈的红包再要首饰,不要不要不要......姑妈的小长挂子脸又拉下来了,冷冷地厉声道:“要就要!不要和我假惺惺!我的首饰配不上侬的旗袍啊?......”吓得阿咪头赶快闭了嘴,把姑妈送出饭店,叫好车子送进去。姑妈面无表情地说侬快点回去吃饭吧,去得晚了恐怕筷子碗盏都要被你姆妈那批亲眷吃光了,师傅,开车。阿咪头目送著汽车消失在繁杂的街头,摊开手掌仔细地看了看姑妈送的别针:古典的金色蝴蝶造型,翅膀上缀著几点迷离的宝石花样,总让人觉得她是有生命的,是在某一个时候,专为了某一件衣裳,某一场喜事而被创造了出来;只是那场悲欢往事终不可考,而蝴蝶也孤零零地落到了一个陌生人手里,要被带去一个陌生的国度。阿咪头想到这里觉得眼里有点热,忽然平生第一次想给姑妈打个电话,讲讲从来没敢同她讲的体己话,告诉她自己有多少喜欢这个别针,再问问她看这个别针的故事......但耳边又好像总能听到姑妈尖利的小声音划破空气:“疯疯颠颠的做啥?一点点小事体就象老鼠跌在米缸里,真是骨头没有三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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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eink 回复 悄悄话 好看.

祝有话新的一年

颐和吉祥
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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