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咪头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简单地交代一句“签过了” ,就来煞不及地跑到南市区的老弄堂里找要好小姊妹黄毛。姆妈刚刚在电话里好象也没有多少激动的样子,这并不奇怪:近两年来,好象除了“股票升了”,“麻将赢了”这两桩天上人间第一第二称心如意的事,就没有什么可以惊动她老人家的了。“有啥好激动的呢?激动变马桶。” 这是姆妈的口头禅。 什么话听多了,都会被默认为真理,直到有一天阿咪头不经意中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发现一屋子的人都笑得东倒西歪,她才意识到这话原是多么可笑的,自己也原有一个多么奇怪的母亲。
南市区的格局,端的一派藐视一切地图和交通标志的气概:到处都是百转千回的弄堂和见缝插针的凌乱店铺,居民与无证鸡鸭猫狗共存,大减价招牌和万国旗尿布争辉。这里很多门牌都是乱的,常常会看见八十八号后面兀地杀出一个蛮不讲理的一百十七号,不仅不相连,连奇偶都免去了讲究。然而仿佛这一切齐心协力都还不足以表达出对外来人口的厌恶之情,往往还在那可怜的寻路人四下惘然之时,弄堂里‘叮零’ 一声,一辆老坦克脚踏车以超音速从斜刺里颠出来,吓得路人一个田鸡跳,便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形态可疑,泛着白色牙膏泡沫的水塘里。这个时候,再好修养的人也要忍不住恨恨地骂一句“小赤佬”,而那“小赤佬” 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称谓,头也不回,象个发现了蜜源的蜜蜂似的继续走着S形,眼见着要一头扎进一个皮鞋摊位,却神奇地一扭身不见了。
阿咪头在这样的地方一直长到十二岁,而她和黄毛的友谊,就象这些弄堂一样追朔不到源头。好象她们刚刚学会满地乱走的时候,就经常被阿咪头妈或是黄毛妈一手一个抓住,放在一个大木桶里,罩上一个透明塑料浴罩象洗萝卜一样地洗--阿咪头妈和黄毛妈也算得上是手帕交,那时候在一个厂里上班,都是三班倒,所以分担照顾两个孩子的责任。两个小小孩被放在一桶水里不发发人来疯是不可能的,所以每次洗完后都是水漫金山,姆妈于是一边恶狠狠地骂“讨债鬼” ,一边给每个小孩套上一条花短裤,一人分给半个切开的小西瓜,拿把调羹搬个竹椅子坐在门口吃。这个时候隔壁那个讨人嫌的歪嘴巴突然跳将出来,一边用指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指用力刮着脸皮,一边开心地唱:“冬瓜皮,西瓜皮,小姑娘赤膊老面皮!” 黄毛把西瓜一丢,抓起靠在墙边的一个马桶刷子就打过去。结果西瓜没吃成,歪嘴巴没打到,黄毛倒是受了老爸一顿皮肉之苦。不过大概后来想想小姑娘赤膊也是不大好,阿咪头妈就用的确良给她们做了两件米袋一样的夏衣,一件是绿底向阳花,一件是兰底小碎花。两个小孩都喜欢“葵花朵朵向太阳” ,争抢到哭了起来,阿咪头姆妈客气,把向阳花给了黄毛,同时承诺给阿咪头买一套过家家的小餐具。当时阿咪头立志有了餐具之后绝对不和黄毛分享,但是玩具一到手,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黄毛。两人商量之下一致决定:谁都可以带,就是不带歪嘴巴玩。歪嘴巴嫉妒之余,又在阿咪头的小蓝布衫上做起了文章:“阿咪咪,兰花花,臭豆腐干大减价。” 这恐怕就是阿咪头这个名字的来历。
黄毛当然也不是真名字。从这个名字上你很难推断出对主人公的正确印象:“黄毛” 总给人粗鄙矮胖,形容可憎的感觉,然而我们的黄毛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设想你还是那个站在肮脏弄堂口被“小赤佬” 弄得心情郁卒的外来人,总想抓住过往的谁打一架,可是没有早也没有迟,偏偏这时一个少女从弄堂里走出来了,高挑而健康的,丝毫没有被这局促住宅阻碍了生长;黑白分明的眼睛总象在捕捉着什么机会,又好象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影总是被别人捕捉着--或是故意骄傲地忽略了,等到了小姊妹面前,才得意地格格笑着说:“侬看弄堂口迭个赣(心底,gang) 男人 ……还勿走 ……” 放肆地大笑的时候,眼睛弯成了月牙,一口一辈子没有看过牙医的好牙齿。
黄毛只比阿咪头大一岁,但总觉得自己多吃了许多米和盐,所以有责任在生活上、娱乐上、时髦上给阿咪头指点迷津。黄毛唯一不加干涉的领域是读书,因为她很早就给自己下了结论--不是块读书的料。黄毛会缝纫,所以很懂得什么料做什么衣裳的道理--有人会穿的确良做的旗袍吗?于是黄毛在错误理论的武装下心安理得地专注于一切读书以外的事情:如果你看到她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包书皮上写着“语文” 的书,走近了一看,肯定不是金庸就是琼瑶;如果你看到她趴在课桌上奋笔疾书,一定是在抄香港电视连续剧的歌词;黄毛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永远知道现在外面流行着什么,她没事就跑到时装公司东摸摸西捏捏,最后总能想办法改造自己平庸且有限的衣橱,那些仿制品穿在她身上倒一点都看不出假冒的拙劣。黄毛十二岁的时候心血来潮要烫头发,拿姆妈的火钳做实验,结果头发被烧焦一大片,“黄毛” 这个难听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黄毛盛开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会让人误以为她是个好生活里泡大的娇小姐,却没想到她也是要帮家里生煤炉倒马桶的。当你看到她和人争抢公用水笼头一脚踢翻人家水桶,一口一个“册那’ 的时候,不禁会想:这样的女孩子,如果生长在一个别样的地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转念一想,花在哪里都要开,人在哪里都要活,换个地方,谁又知道黄毛有如此茁壮的生命力?
黄毛家因了工人阶级的成份,原本条件比阿咪头家好些。后来阿咪头的臭老九老爸祥林嫂般孜孜不倦地上访,终于落实了政策,分到了房子。搬家那天两个小姑娘都哭了,黄毛把自己精心制作的香港明星贴歌本送给了阿咪头,里面有她搜集的所有粘纸;阿咪头送了黄毛一个粉红头花。阿咪头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抱了一缸金鱼坐在卡车上一直哭一直哭,被姆妈骂成“神精病” :“哭啥哭?还想在那个狗窠里蹲到老死啊?” 之前姆妈和黄毛妈为了一点领地的问题爆发了大战,于是两家不再来往,也不允许子女来往。那一年阿咪头和黄毛已经不在一个学校了--阿咪头考上了市重点,黄毛只上了个中专。可是有个礼拜天的下午阿咪头听到黄毛在楼下叫她,阿咪头惊讶地奔下去问她是怎么来的,因为她知道黄毛妈从来不给小孩零用钱。黄毛得意地笑:“我知道你住在这里,只有五站路。跟着电车就跑过来了。” 阿咪头又问她如何跟得住电车,黄毛很简约地说:“跟丢了一辆,再等一辆。”
那天她们两个去冷饮店吃了刨冰。
阿咪头拿到签证去找黄毛的时候,黄毛一家还住在老地方。“工人阶级在棚户区生根哉!哪里比得上你们知识分子……” 黄毛妈悻悻地说。其实黄毛家境也没有这么差,黄毛妈这几年开了个服装店,还是颇有积蓄的。只是老听说这块地皮要拆迁要拆迁,于是总也舍不得卖了这老房买新房,巴巴地等着敲国家一笔竹杠的机会。可惜这胡萝卜一悬就是十年,总也没有放下来的意思,直悬得黄毛哥成了大龄青年,住房条件差娶不到老婆,后来屈就愿意要农村的,结果人家农村姑娘一看这房子掉头就走,从此黄毛哥整天在家发脾气掼东西。这会看见妹妹和小姊妹叽叽喳喳又笑又跳更觉烦躁:“屋里厢就介眼眼螺丝壳,要死样怪气死到外头去!“ 黄毛不甘示弱:“侬更年期啊?侬给我死到外头去!……”在家生物事飞出来之前,阿咪头要紧拉起黄毛就往外面走:“走走走,勿要睬伊……”
阿咪头和黄毛来到电线杆下面,黄毛还是兴奋地攀住阿咪头的肩膀:“侬真个要走啦?到外国去啦?侬哪能敢的啦?……侬要啥物事啊?阿拉姆妈昨日买了几瓶邵万生的黄泥螺,侬要带过去伐?侬到那边会得没东西吃伐?……”阿咪头再三再四说自己什么都不需要了,只是来和她说说话的,可是黄毛还是一副不肯相信的神情,咬着嘴唇翻着眼珠作沉思状。忽然她斩钉截铁地说:“对了,侬一定要有一件旗袍。出国的小姑娘都要有旗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