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与爱犬

　　美国人在家里养宠物是非常普遍的，移民美国的中国家长大都遇到过，孩子磨着父母买宠物，多半是养狗。但是中国父母一般会嫌在家里养宠物太脏，或是以孩子不会帮忙打理，所有负担都会落在家长身上为由，给予拒绝。

　 　我开始也是以同样的理由一再拒绝女儿的要求。但后来，我看了一些文章讲到，孩子跟小动物一起长大，对孩子的成长有很多好处，比如培养她的爱心、责任感等等，同时会给孩子带来无穷的欢乐。我想通之后，就去做先生的工作。最后我们达成一致，在女儿１１岁生日的时候买一只狗作为生日礼物。经过简短讨论之后,最后决定买一只博美狗。

　 　我们先找了一个宠物店，选了一只博美，样子可爱，毛的颜色也很漂亮。可是当我们准备交钱，把它带回家时，店员告诉我们不可以。因为它感冒了，有点儿咳嗽，需要在店里观察三天后，确定它痊愈了才能带走。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放弃了。后经朋友介绍去了一个专门培育博美狗的地方。当时有两条狗可以出售。一只 大一些，金黄色，很漂亮，另一只小小的，毛长得也不丰满，颜色也不好看。可是它一直在女儿面前跑来跑去，向她示好。最后女儿决定买这一只。可我先生想买那只黄色的，两人僵持不下。我只好出来打圆场，说今天不用做决定，回家商量商量再来。女儿显得很失望，一路气鼓鼓的回到家。不知谁先开的头，回家后父女俩又 说到买狗，两人各持己见，互相都不能说服对方。只见女儿气愤至极，一路用力跺着脚上楼，一边喊，为什么给我买狗不能选我喜欢的，而非要买你们喜欢的。接着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我寻声上楼，看到她的房门已经关上了。女 儿一向性情温和，通情达理，几乎没见她发过火。今天的异常表现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我这才意识到她是气急了。作为母亲我既不能纵容她这种态度和表现，又得想办法解决问题。可当时大家都在火头上，硬碰硬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轻轻敲门，进了她的房间，只见她气鼓鼓的靠在床上。我强忍住怒火，故做平静的对女儿说： 我跟爸爸商量过了，我们同意买你喜欢的那只狗。但绝不是因为你刚才又跺脚，又发脾气。而是我们考虑到你讲得有道理。因为狗是为你买的，应该尊重你的意见，买你喜欢的，而不应该把我们的喜好强加给你。希望你今后学会用正确的方法 表达自己的意愿和要求，而不要用今天这种方式。但事后我反思的时候在想，如果今天女儿没有发脾气，我们大概也不会象现在这么尊重她的意见，重视她的感受，而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孩子是错的。

　　接下来是我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把这个新成员接回家，随后去宠物店买了狗粮、饭盒、水盒、狗链、项圈等一切能想到的必需品。女儿给小狗取名叫scrappie(英译中丝瓜皮)， 家里有了这个小东西，真添了不少活，每天除了打理它的吃、喝、拉、撒、睡以外，晚饭后还要全家出动一起遛狗。一路上女儿会尽数小丝瓜皮今天又怎么淘气了，干什么坏事了。那口气好像她是一个大人，在讲述一个又可爱，又顽皮的孩子。我发现，小狗给女儿带来的快乐以及对她成长的益处是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的。当 然，想到买狗之前，女儿许愿时说的负责管理狗的一切有关事宜就别奢望太多了。

那 时候，我们住的房子没有院子，白天只能把丝瓜皮关在厨房里，有人回家时才把它放出来。当时也不知道有专门的学校供主人带着爱犬去上课，训练它的生活、起居等基本习惯。所以丝瓜皮是在完全自由化的环境中长大的。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几双皮鞋都被丝瓜皮咬坏了，但当我向女儿告它的状时，女儿却哈哈大笑，好像 丝瓜皮做了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后来，她看我又心疼，又生气的样子，才认真给我解释说，狗在长牙齿的时候，咬东西是在磨牙床，它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咬，什么不能咬。我们应该到宠物店给它买一些磨牙的玩具。或者把怕咬坏的东西放在小狗够不到的地方。

　　一年后，我们搬进了一个有大院子，有游泳池的房子。女儿说一只狗太孤单了。于是我们把小Ivy (中译音艾微) 接回家，也是博美，全白色，这是一只小母狗。出生八个星期后离开父母，来到我家。开始我们怕丝瓜皮不接受它，所以把Ivy单独放在一个卫生间里。晚上它常常会发出一种轻轻的哀鸣。女儿告诉我，它是在哭，它想妈妈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女儿都会坐在卫生间的地上，在那里陪小艾微一会，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回自己房间睡觉。艾微慢慢长大了，和丝瓜皮成了好兄妹。每天一起玩，一起睡。当然他们也有吵架的时候，每当这种时候，他们一旦发现大人在注意他们，马上就停止争吵，假装没事一样。坐在地上，一个朝东看，一个向西看，夏天热的时候，丝瓜皮会从游泳池浅水这边，顺着台阶走进去游泳、玩水。小艾微怕水，从来没进游泳池玩过。我们开始以为她可能不了解，所以对水有恐惧感。但尝试着抱她进过一两次水，见她怕得要死，也就不再勉强她了。

　　丝瓜皮是比较贪吃的那种个性，给什么马上吃光，有奶便是娘。相比之下，Ivy就比较像女娃子，她宁肯跟家人在一起而放弃好吃的。我们每次给他们俩饼干或牛肉干都是非常公平的每人一份。丝瓜皮一眨眼的功夫就吃光了，Ivy有时是可能不太饿或是舍不得吃，会偷偷把饼干藏起来.有一次,女儿在她的鞋里发现了一块狗饼干。于是, 绘声绘色的告诉我们, 小艾微没舍得吃饼干, 又怕被丝瓜皮抢走, 就藏在我的鞋里了.可是因为Ivy记性没那么好，事后忘了藏在哪儿了, 真可怜。

　 　由于丝瓜皮的贪吃，几次把它害惨了。有一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们在家里烤肉，请公司的员工及家属来做客。事先已发出通告，人吃多少全免费，但喂我们家的狗任何食物都要罚款。但还是有人偷偷喂这两只狗各种食物，最后等人们散去之后，我们发现丝瓜皮一动不动坐在烤炉边。把它拉起来才发现，肚子已经涨得快爆 炸了。但坐在那里不起来的原因还不是因为撑得走不动了，而且屁股底下还压着一块烤牛排。那一晚上，我们都担心死了，真怕它的肚子会爆炸。好在结局是有惊无险。但接下来的一次，就没这么幸运了。

　　那次party也是吃烤肉，等客人都散去之后，我们突然发现丝瓜皮的嘴上有一块牛排肉，它拼命想把骨头弄下来。仔细一看才明白，原来是它的一颗尖牙插进牛排里拔不出来了。我们想帮它，又不知道怎么帮。于是赶快从电话簿上找离我家最近的动物医院。那时已快深夜12点，还得找有24小 时急诊服务的宠物医院。打通电话，问清地址，我们一家４口就冲出去了。到了医院先挂号，等候，这时有一位医生出来看到丝瓜皮，一下子就把骨头从它嘴里拔出来了。随后说，好了，可以回家了。但以后再也不能随便喂它东西吃了。否则，可以告你们虐待动物。我们当时一心只想早点给丝瓜皮解除痛苦，什么惩罚和训斥都可以无条件接受。

　　平常，我们大约每个月会把两只小狗送去宠物店洗澡，剪毛。每次回来，这两个小东西都漂亮极了。丝瓜皮每次回来都人模狗样的戴个小领带（因为它是男生嘛）。可惜它身材太矮小了，宠物店最小号的领带给它戴上还有一部分拖在地上。小Ivy的头上会戴一朵小粉花，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乖巧的小姑娘。别看这两只狗这么小，每只才6磅重，他们可是我们家最好的警卫。外边只要有一点动静，大多数时间是我们人无法觉察的。他们两个已箭一般的冲出去，边跑边开始狂叫。艾微是非常尽职尽责，只要外边一有动静，它马上冲出去，完全不顾个人安危。丝瓜皮是比较懒散的一类。一半时间都不会象艾微那样认真负责到底，而只是声援性的叫几声就回来了。

　 　就在我们全家沉浸在这种祥和、温馨的家庭气氛中时，不幸悄悄降临了。有一天，我买菜回来，从车子里把买来的菜一包一包提到厨房，可能是没有随手把通往外面的小铁门关好，不知道丝瓜皮什么时候溜出去了。等我发现时，已是一小时以后了。于是马上全家出动去找。但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只好心存侥幸，也许明 天早上就看见丝瓜皮在门口等着呢。可是第二天它没有出现，我们马上决定印传单，说明丝瓜皮的年龄、特征，走失的时间、地点以及联络电话。女儿那时已上高中，每天放学后，拿着丝瓜皮的彩色相片，流着眼泪，徒步到附近的邻居家，一家一家敲门去问，是否有丝瓜皮的下落。她说有一个美国老太太，看了照片 以后说，你放心好了，这么可爱的狗，谁捡到也不会送回来的。两三天没有下落，我们都觉得凶多吉少。我每天下班回到家，看到女儿在她的房间里用被子蒙着头，一两个小时都不出来，我心里就特别难受。如果她埋怨我几句，也许我会觉得好受一点儿。可是女儿就这么默默忍受着内心的悲痛，一句埋怨都没有。接着我们去了 驻家附近的宠物领养中心，也没找到。而且我们在此中心查阅了自丝瓜皮走失那天开始警察局提供的猫狗在马路上的死亡报告单，也没发现跟丝瓜皮相似的案例。这时候，我们有些绝望了，因为如果被送到宠物领养中心在4至7天内（有的地方4天，有的地方7天） 没有人认养，就会被处安乐死。于是我们又跑了几家宠物领养中心，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彻底绝望了。可爱的丝瓜皮就这么从家里消失了。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真正死心。幻想着，哪天早上一开门，看见丝瓜皮一脸疲惫，浑身泥土躺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等我们开门。再之后，谈起丝瓜皮的时候，就会想象它被好心人捡到了。因为我们没有给它脖子上挂牌子，提供主人的电话，所以人家无法找到它的主人。于是就心安理得的把丝瓜皮留下了，而且比我们还惯着它。说不定，这会正在新主人家里大口喝着肉汤或是啃着牛排，所以乐不思蜀了。自从丝瓜皮走失以后，Ivy显得有些孤独，但更乖巧了。我们也把更多的爱和时间给小艾微，以帮它渡过这段非常时期。有时候看着小艾微发呆，女儿会悄悄跟我说她想丝瓜皮了。后来我才知道, 从丝瓜皮走失后,女儿每个周末都开车到我们住家附近的猫狗领养中心去找丝瓜皮,一 直坚持了三个月.

　　2001年秋天，女儿上大学了，从家里搬到校园的学生宿舍，每次打电话大约有一半时间是谈有关艾微的内容。如果哪次回家发现小Ivy有什么事要做，一定马上去办。比如，有什么预防针忘记打了，看她哪儿不舒服了，这些事都是由她包办了。她有时会非常认真的说，我虽然不在家里住了，还有小艾微这个小女儿陪着你们呢。

　　令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几年之后，更为不幸的事发生在小Ivy身上。她被车撞了。这件事对我们的打击远远超过丝瓜皮的走失。因为我们眼睁睁看着她跑到马路中间，被一辆白色的轿车撞上，只听到嘭的一声，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几乎站不住了。在去医院的路上，爸爸抱着Ivy坐前排，我坐左后方。艾微睁着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妈咪，别担心，我没事的，又像在说：妈咪，你不要自责，都是我不好，自己冲到马路上才出事的。也许这都是我在潜意识里的所思所 想，所难过的。在医院候诊室等待的十几分钟里，我想过各种奇迹发生的可能性和理由。我知道这种愿望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但仍然希望奇迹出现在艾微身上，哪怕只有一次。当医生走出来，低沉地说出：“Sorry, I  couldn’t make it ”时，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当我们俩在朋友的陪伴下，从医院回到家里时，我妹妹、妹夫还在家里等消息。看到我们的表情，他们已猜到结果了。接下来就是讨论如何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女儿。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妹妹建议，说艾微走丢了。这样她还抱着能找回来的一线希望。但是仔细推敲又觉得不妥，万一以后她知道了真相一定会更生气，甚至不谅解我们。最后几个人一致决定实话实说，并且 尽早告诉她事情经过。我跟女儿约好两天以后在她就读的大学宿舍见面。在去学校的路上，我想象着女儿听到这个消息后有可能出现的各种表现，以及我应该怎么应付。可是当我非常困难的讲出事故经过时，她的表现却出奇的冷静和理性，我们的对话大致如下：

妈妈：Jessica，我需要跟你谈一件事情。

女儿：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妈妈：我们最好坐在车里谈，因为这件事需要长一点的时间谈。

于是我和女儿都坐进车里。我说：“小艾微没有了。”女儿：“What do you mean 小艾微没有了？”她的问题使我意识到，女儿的中文程度还没有好到能把没有了，走了，这类中文词汇的意义延伸到包括死亡的含义。我只好困难的讲出：死了，是车祸。我简单讲了事情经过，讲到一半时，我已忍不住哭起来。尤其是讲到，我们送客人时，没有把门关好，艾微跑出来才发生车祸时，我内心充满了痛苦和自责。记得有一次，当我向女儿抱怨爸爸关心狗胜过关心我时，她说：“妈妈，这是两回事，你是一个成年人，完全有能力管理自己的一切，，可是小狗不一样，它们在很多方面都需要主人的关心和保护。我告诉女儿，我知道你有多么爱艾微，所以如何告诉你这件事，以及它给你带来的痛苦也是我非常担心和难过的。令我吃惊的是，女儿非常冷静的安慰我说，妈妈，不用担心我。其实我们都知道狗的寿命 就是十几年，一般都会死在主人前面。我们应该从一开始就有这种精神准备。在女儿出奇的冷静和平静面前，我反而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做什么。最后是女儿打破沉默说，我觉得你和爸爸应该再买一只狗陪着你们。我想她的潜台词是，因为我不住家里，没办法陪你们。我突然意识到，女儿不仅是长大了，成熟了，而且已具备非 常好的心理素质去面对一切了。

　 　回想我们家里这两个特殊的成员几年来伴随女儿的成长，给她带来无穷的欢乐，同时也培养了她的爱心、责任感和想象力。近年来，有关小狗的打针、结扎、看病、剪毛都由女儿操心安排。她有了很多关于养狗的书，知道它们在成长过程中的不同需要和表现。她把小狗的很多表现都赋予人格化的解释并附加了很多她的丰富 想象。使很多平常小事都变得那么有趣，甚至不可思议。比如有一天，夜里三点多，丝瓜皮突然跑到我们的睡房门口叫。开始我们以为是院子里有什么小动物，就没理会。后来它一边叫，一边抓门。最后我们走到洗衣房――它们睡觉的地方查看。才发现小艾微吐了。这件事，被女儿绘声绘色的描绘成：“有一天夜里，小艾微病了，丝瓜皮不知道怎么帮她，后来艾微吐了，丝瓜皮着急了，于是跑到爸爸妈妈的睡房门口报信儿去了。直到把爸爸叫起来，知道小艾微病了，你说丝瓜皮多聪明啊。”。“有一天，我生病了，发高烧，没上学，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只有小艾微趴在我床边，整整陪了我一天。”

　　回想当初，我们是为了女儿才买的第一只狗。可是几年来，我们两个大人从小狗身上得到的欢乐不亚于女儿。由此想起一位美国朋友的精辟总结。他说：“狗的一生只有两个任务，第一是自身的生存，第二是让主人高兴，给主人送去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