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我出生长大的那条街上。 旧房子早已不在,旧址上是一座两层高的红瓦房,比旧时的漂亮多了。可是那条街似乎比以前味儿多了,因为有人家养着牛,另一家的大猪圈就在街上,还有另一家在街上建了一个沤肥的方坑。 几种臭味混在一起,走了好远还会闻到。更不用说那个脏。
中国已经发生了巨变,人们已富裕好多,就连步行不到二十分钟的小镇上都开始显出繁华迹象。可是在那个乡村里,卫生状况还是这么糟糕。旧时的邻里问我加拿大的农村是什么样子。我能想出的最简单的词,就是: 干净。我不能想象我怎么会忍受住在这儿。
往回走的时候,回头一望,惊看一位身穿一身大红的女人站在远处。红衣红裤,大约带一点花儿,但还是艳艳的红,而且从身材上看也是中年妇女的发胖了,并不是一朵俏丽的花儿那样的美感,只是俗,当然,还有一种无知者无畏的不吝。先生笑着看着我说:“你如果没念书,那可能就是你。做了谁家的小媳妇。”
可能,也不可能。中国三十年里的巨变,把好多人梦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变成了现实。好多看来无望的生活后来竟然那么光鲜。可是三十甚至四十年前,我们这些村里人,社会的贱民阶层,哪敢梦想太多!除了换来痴人说梦的嘲笑。
可是几乎每个村民都有一个梦想,一个我们看得见,摸得着,在我们的视力,智力和想象力可触及的范围内。那就是:成为一个城里人。这个梦想的诱惑除了他本身所蕴藏的种种好之外,还有就是:这是我们能通过努力实现的。对几乎不占有任何社会资源和特权的农民来说,这是唯一的一个可以通过公平竞争向社会上端流动的机会。那就是:考上大学。
我两个哥哥上小学的时候,大学的招生已停了几年了。可是我的父母相信不会老这样的。一两年后大学恢复招生了,我父母欣欣然,目标更明确了:要把三个孩子送上大学。从那时的立志到后来的实现,到把孩子供到毕业,这是二十多年的时光。
这二十多年是怎样的一个故事!里面的艰辛和痛苦,幸福和骄傲,忍耐和坚持,非一两篇文章可涵盖的。年龄愈长,阅历愈多,我更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份伟业,我父母是怎样的不同凡响。只是,我已早过了小儿女简单的歌颂父母之爱的年龄,如今我回望着这故事,用了不同的视角了。
有时我读着英雄史诗的小说或历史,描述着一段长长的征途,一路千辛万苦,经历各种各样的遭遇,但是,凭着主人公的智慧,勇气和担当,所有的困难都被征服了。我就会联想到我的父母。我父母把三个孩子送上大学的故事,是我们当地的一个传奇。这故事的曲折,悬念,更主要的,艰辛,温情,辉煌,完全可以写成书或戏剧,它有着史诗般的壮丽。
有时我会把我父母和我们的故事看成一个管理学上成功的范例。先设愿景,坚定而持久;再一步一步实施,提供经济上和情感上的源源支持;发扬团队精神,彼此互相支持和督促。父母作为领导,言传身教,建立起一种积极的家庭文化 – 勤奋,进取,朴实,友爱互助。我父母从没有受过西方管理学的教育,但你几乎可以说,他们遵循了管理学的每一条金律。顺理成章的,他们一生最大的一个项目也成功地达到了目标。
而我最敬佩,羡慕甚至崇拜我父母的,是他们作为父母的成功。他们能够与孩子们建立那样深的纽带,几个孩子感激着他们,想法设法让他们晚年幸福。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只有自己遭遇挫败后,才发现这可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儿。更可怕的是,我明白了我的母爱也不等同于我妈妈的母爱。我妈妈的爱是何等的无我,全心的倾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可能永远也不能指望我的孩子对我有同样的情感。看着前面的老年前景,心头不免暗淡。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来说,倾尽全力帮助儿女摆脱了卑微的命运,使他们得到了一份很好的生活,晚年拥有儿女深沉的爱和回报,这不就是完美人生吗?而我,能有吗?
就从我的父母的梦想起源开始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