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还没有全亮,梦娜就起床了,等洗完澡,清理完行装才是清晨5点10分,离起飞的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这会儿再想打开电脑上网已经很麻烦,想想算了,还不如去一楼总台结完帐后叫车去机场,等在那儿比等在饭店里踏实。这么一盘算,她就将那个黑色的双肩包背起来,一手拖着那个红色旅行箱,一手拧着一个纸袋包,那架势像远征的战士,背的,驮的,提的,搞得像转移战场似的一路向一楼总台进发,运气好,电梯是空的,这么早能不空吗?很顺利,一切办好后,仿佛一溜烟出租车就把她送到了机场。
梦娜托运完行李,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反正还早,读小说打发候机的无聊时间。
机场大厅里的旅客穿梭似的过往在她的身边,她根本定不下心来看书,视线虽游走在书里,却没读懂一字半句,后来干脆合拢书,静静的享受那份探家的急切心情,让盼望爬满所有的思绪。
“就在这儿等着吧,还有一会儿功夫才登机呢。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不会延误起飞吧?”她身旁来了一对中年夫妇。那男的将一个小旅行包放在地下后招呼他的妻子坐下时这么说。
梦娜这才抬头看窗外发现下雨啦,可是她刚到机场时还没有落雨呢。梦娜向他们俩微笑了一下表示欢迎坐到她身边,虽然他们的表情是那么的木纳,并没有以同样的热情来回报她,但她还是感到很亲切,这是在自己的国家不是么?他们不是因为傲慢才不理会她的礼貌的,而是习惯,一种不和陌生人打招呼的习惯。这是一种文化,一种让人啼笑皆非的文化,只有同胞之间才能懂得的文化。她心里理解的叹了叹,也许这种文化应该和西方文化里的优良东西结合起来就更好了。
机场大厅里除了少数的异邦人外大多是国人,听到的全是国语,看到的大多是黄皮肤,黑眼珠,黑头发。让人有种回家了的温馨和自在,这种感觉是完全被平等拥抱着的骄傲,被相同的文化熏陶过的了解和习惯,那是无比自豪的主人翁感觉,与家人在一起的感觉。不像在阿姆斯特丹史基浦(SCHIPOL)机场,仿佛那儿不是陆地是五湖四海;不是一个固定的候机室而是游动的蒙民,蒙古包,随时都有可能把蒙古包、帐篷撤离而开辟新的驻地;你眼前的人不同肤色,你耳里灌满的是不同语言,不同音色,好像连他们拖动旅行箱走路的姿势都和国人不同。置身在此你不禁生出许多惆怅来,伤感来,满心都是一种很沧桑的漂泊感。这些陌生的人仿佛都是些没有家的浪人聚集到那里准备揭竿起义,连家眷都加入了,为的只是能与家人团聚,不再分离的最终目的。
然而,久居海外的人回国探亲时,在被亲情包拢的同时也少不了有许多莫名其妙的陌生感滋生出来的孤独,仿佛你从外星而来。因为你太久太久的远离了家园,家里一切都不是过去的模样了,也许连家具,墙壁都焕然一新,你在被陌生感迷茫的同时又被时下的巨变所惊喜所震撼着。可是你怎么也去不掉虽然是“乡音未改鬓毛衰”的坚持却无法排遣那一丝被“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无奈和尴尬。你已经是客了,无论你在哪里,你都成了永久的客人,定居的客人,甚至是相同国籍的人中间的客人。
梦娜闷闷的这么想着的时候,思绪就飞了起来。要不是他老婆那样逼她,她怎么可能会有今天的漂泊?怎么会有这么多五味杂陈的感叹?“他”是她心里的一根长长的心结,解不开的心结,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是时过境迁了,多少事已化为云烟,可是她的心却不由她掌控,它总是跳动着忧伤的节奏,扯一根长线,从荷兰拉到中国,从中国拉到荷兰,她和心中的“他”总也无法割断这缠缠绵绵的羁绊......
“请注意,乘坐CA1831航班去武汉的乘客请注意,此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了,请您拿好您的登机牌,准备登机......”
梦娜从随着大厅内骚动的人流也站了起来,跟着长长的登机队伍走向登机检票口。
当所有的乘客将自己象连体婴儿一样把座椅用一根并不能真正代表安全的安全带与身体缝制在一起时,霡霂细雨和叆叇云彩已经相约回家了,天空开始放晴,一轮红日在还冒着雨水泡泡的大地上蔓延开来。
飞机开始慢慢的在闪着金光却又满是水的潮湿而透明银色的跑道上向前滑翔,用力象一个妇女在产房里给与一个新生命的过程,随后一声欢叫,一声哭啼,飞机象一只雄鹰,已展翅飞翔在天空了。身后留下的只是一缕白烟象一条劲龙久久的浮在云端,你稍不注意它就窜进了密密匝匝的云层里,消失在碧空的睡莲中。
梦娜拉开机窗板,看到一如冰峰山坳,雪野苍苍茫茫的太空,仿佛自己已溶化在这神秘魔幻的天际里,人已渐渐的飞离了尘世间,思想比飞机飞得更远,可心却落空的悬在机翼尾,或早已跌落在往事的陆地上......
要是他这时在地面上仰望这架飞机,他一定看到她坐的这架银色飞机在弥漫飘渺的云雾里朝更远的深,更深的远飞行,这样的深远使它的身影飞得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朦胧,越是朦胧也就越来越渺茫。他会想什么?他会不会和她一起又回到过去,把所有的现实都变成影子和影子后的虚空在恍惚中骑上一匹千里马,把她飞身一抱揽在怀里,紧贴着他那强壮男人的身体,快马加鞭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骑兵,披麟戴甲,风驰电闪般的冲破世俗的重围,向着他们憧憬的梦境,拼杀出一个不败的永恒,一个温馨而平凡的乐园。
他是没有这份勇气的。否则,她怎么会像现在云层里的雪白,心都被冰峰了起来。那些无源头的银河像是她的思念;那些蓬纵的云珊瑚像她沉落在海底的泪珠;那些摇摆的云鱼,像她抖动的思绪。要是她可以飞,她一定就是这云层里一朵缠绵的丝,她一定是寂寞嫦娥的伴,用她幽怨的哭去舒展轻柔的袖。那他会看得懂这幅超出人类想象力的动静胶合的美景么?
也许有些美就只能在更深远的更高的甚至是更朦胧的境界中生存。就像凄美的爱情,没有结局的云层。
“你知道我爱你的,你要是能够等我,我会处理好一切的,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那天晚上8点钟他约她到《同城》酒吧去喝茶时这么请求她。
“你看这小桌上的蜡烛,我们刚进来时,它的火苗那么突突的往上跳跃着,仿佛说,请放心,我会为你们燃烧到我生命的终结。可是现在它真的这么做了,它的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它凄凄惨惨的看着我们,仿佛在说,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我不知道你们还要在这儿坐多久,但我的生命已经为你们燃尽了,我得走了。”她用手指去拨动快要熄灭的火苗时对他说。
“你真的要走?真的狠得下心来把我甩在国内?你走了,我怎么办?”说完他起身让服务员换了一盏新蜡烛。
“你很好办,就像你平时一样的办。你的企业,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你的家人,你的朋友还有你的那些我不可能知道的钩钩挂挂,该怎么办你还是会怎么办。”她以一个怨妇的口吻说出来后突然后悔起来,她明明知道这些话是冤枉他的,可是她却偏偏要这么伤他。
“什么时候的机票?我可以送你吗?”他停顿了半响一双眼睛凝视着她轻声的问。
“不用送啦,我也不知道日期,机票还没预订呢。”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撒谎了。
她不仅预订了机票而且包里就装着后天从武汉起飞去北京然后从首都国际机场直接转机飞抵英国伦敦。她将在伦敦大学学院攻读心理学硕士。
“你没有申请到奖学金,每年必须自费近8千英镑,你承受得起吗?”他试探性的问她。
“你不要老纠缠这个问题问我,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多少我都会付的,如果我付不起,我也会找到付得起的办法。有劳操心了。”她把话故意说得冷冷的,可她心里却在流泪。
“你真不能接受公司董事会的决定?你在国外几年的费用都由我公司负担,学成后你可以自由选择,既可以选择留在英国也可以选择回公司继续上班。”他还想尽力劝说她。
“我已经说过了,我付得起,我付不起也会找到付得起的办法,但不是你说的这种办法。无功不受禄,这是中国人做人的准则,难道你忘了吗?”她看着他说,眼神里有一股让他感到心颤的力量。
“但你不是无功受禄,你在英国同样可以为我们公司开发国际市场,收集国际市场信息,那也是工作。如果我们的办事处将来要在英国伦敦开办,你将是我们公司的功臣,是你开拓了那片属于我们公司的荒地。难道这个功还小吗?你就不为我,也为你自己将来在英国立足打下一点儿基础不行吗?难道你就这么讨厌我?你真想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见我?在我的视线里永远消失?”他说这话时语气柔和却很坚定。
她最怕的就是他这样的声音,那是一种看不见的无形武器,它有一种类似于核裂变的威力,让她身体里所有的细胞四分五裂,她灵魂里那些奔腾的诚实全部遗漏了出来,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这也是她无法让他去送她的根本原因。她怕就在他送她上飞机的那一刻,她会突然改变主意,她会掉头朝他怀里狂奔过去,入学通知书,签证,行李,机票,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为飞纷的眼泪洒落在机场的每一处有过他们的痕迹,她会跟随他去,去到他说的天堂或地狱。
她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把硕士文凭拿到,三年里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国,连年迈的双亲她都狠心的没有回来探望。可是三年里她却没有哪一天没有想他。
如果不是那一次的鬼使神差,她也许不会和荷兰人罗伯特结婚,根本也不会定居荷兰,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这一辈子也许会与荷兰结下不解之缘。
想起罗伯特,她才突然醒悟,自己已经是有丈夫的人,怎么每次都在回国探亲的时候胡思乱想着那些久远的过往?那个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他的影像?难道真的只是在回国探亲的时候才在自己的国土上触景生情么?难道每一次都是飞行的翅膀带着她的思绪离航么?
机舱内的灯大亮了,梦娜才仿佛从漆黑的山洞里爬出来一样的见到了光明,她的思绪也从黯淡里清晰了起来。武汉到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城市,这个让她不得不出走的城市,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城市,这个已经化作了她血管里的血液的城市。
机舱内一片手机铃声,那些因上飞机而不得不关掉手机的人们现在迫不及待的都重新开机了。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刚刚开启手机那一秒钟内就接到了来自朋友家人同事或....电话,在边拉动机舱仓板内的行李边喂,喂的开始和对方讲话。这一点又不同于在国外的时候,大家即便是飞机停稳可以开手机了,也没有多少人这么大嗓门的在机舱内哈喽哈喽的大声打起电话来,仿佛他或她都急等着要给所有机舱内的乘客作报告似的,每一句私房话都听得如雷贯耳的响亮。
正这么想着时,她的手机也响了,她很不好意思的将手机放到耳边,小声的喂起来,似乎这个电话像那些刚才被她在心里嘀咕后的报复一样,让她自己有些说人前落人后的感觉。只听得电话那头是姐姐的声音:喂,是梦娜吗?我们在出机口等你。
“我们?”梦娜收了线纳闷。不是说好了姐姐一个人来接吗?难道她和姐夫一起来了不成?不是说姐夫出差还没有回来吗?
“谢谢乘坐东方航空公司的班机,再见!”空姐站在机舱出口两旁夹道欢送乘客。
出了机舱,走在通往出口的过道上,男的女的都或拖着行李包或背着行李包向取大件行李的方向走去,人们走得很安静,除了水磨石的过道上发出拖行李箱轻微的轱辘转动的声音外就是人们有节奏的走路声,仿佛一队向晋察区边区进军的游击队,朝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挺进,挺进。走在她前面的有一位身材,个子,发式和步履都很像琼安的优美女士拖着一个不大的黑色旅行箱,(真巧,连旅行箱都像她的)梦娜想道。当然她肯定不是琼安,要真是,那这个世界真的就变成了魔幻世界了。如果变成了魔幻世界,那么很多痛苦就减少了,反正它是在不断的变化中,连人都在变换中,也许今天是琼安,明天又是安琼了。想到琼安就想到昨晚上她在网上看到她却没有能和她CHAT一下的遗憾,也许她该出了机口给琼安去个电话。只怕她还没有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