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皮,牛肉,人骨。人,是得活出人的样子来,得有骨气。他想到了文天祥的《正气歌》,情不自禁地低声吟诵起来: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他在这里顿住了,是哇,生死安足论。这是文人的气节,是义士的胸襟。想到了‘文人’二字,不知怎么的,他就联想到家对门的邻居孙老大。人,不可貌相哇,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也没料到,这个平时卑恭猥琐的孙老大,会是这么一个货色。头天里,传来要枪决他的消息,闹的满城风雨的。多少人冒雨围住了区政府,为他梁润泰情愿,要枪口下留人。可见,公道自在民心。孙老大递过话来,说是他在设法救他一命。至此,梁润泰对这个姓孙的,是彻底的绝望了。他知道,这是孙刘二人,在利用他这个落了羽毛的老鹰作为棋子,在进行着他们俩瓜分权利的勾心斗角。这几天,就听的他们俩在大声的争吵,多次就听到他们提到他梁润泰的名字。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这个姓孙的,一朝得志,那将是乡民涂炭之时!记得大先生多次跟他提到过,说这个孙老大面骨剥离,双眉紧锁,狼眼鹰鼻,得时时加以提防才是。当时梁润泰笑了,说:“他做他的毛竹江木生意,我做我的棉纱麻布买卖,井水不犯河水的,防他做什么?”话虽这么说,梁润泰相信大先生相面的眼力,平时对这个街坊,也是敬而远之,从来没有过深的交往。
提起来交往,他这辈子,交往最多,交情最深的,莫过于张大舅。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也是张大舅。想起来,令人寒心啦。当初,听了老三的话,稀里糊涂地就把田地发散了出去。哪里是卖,连半卖半送都说不上。地给了张大舅,当时倒是一件善举,没料到,竟然就害了他。那么大的年纪了,整天在田地里滚爬摸打,没日没夜的操劳,竟然落得个不得好死!天理呀!还有天理吗!?把地出让给张大舅,也是他这辈子所做过的一件最窝囊的事,损人不利己。害了张老头,对自己却却没有半分钱的好处。世道人心,本来是想来个金蝉脱壳,没想到,黄雀在后。呔!这是哪里跟哪里呀。想到这,他哑然失笑了。
世上的事,无非是事,天下的人,何必认真。梁润泰到底是领悟出了一些禅机,尽管是这份醒悟来得迟了些。他的心里在流血。对过去的事,他没有后悔,也不必后悔。如果要说有什么后悔的话,就是没有好好的安排泽柱的退路。这孩子,安分守己,兢兢业业的,多好的人啦。小泽木被蜜蜂叮了一下,他搬梯子摘房顶上的瓦松,忙乱中竟然摔坏了腿。嗨,怎么就没想到,让他跟着润初一道出走。想必他也会鞍前马后的为润初效劳。迟了,怎么说也是迟了。但愿这孩子难心早日的消退,有个安身的所在,好好的过完这一辈子。
关押他的牢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夯汉子,像水坝塌方一般,‘砰然’的倒在屋子中间。昏暗的光线下,新进来的囚徒满头满脸的都是血,身上的衣服,都一条一条的,也不知道在押解来的路上,吃了多少的苦头。梁润泰的思路被打断了。
门又锁上了。牢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梁润泰慌忙之下,没来得及站起身来,手脚并用的爬到屋子中间,还好,还能听得到匍匐在地上的汉子的细微的呼吸声。那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庄稼人。看他的身板,就跟张大舅相仿佛。唉!陆陆续续的,那汉子用微弱的声音跟他诉说了家门的不幸。
他叫许宗先,是西乡人。工作队要占用他们祖上的祠堂用作办公的地方,而且还要烧掉祖祖辈辈穿传下来的祖宗牌位,乡民们哪里肯,就僵持住了。这个许宗先,其实是个给人家扛活的长工,为人耿直,遇事容易上火,在保护祠堂的村名中呼声最高。事情本来好像是平息下去了。工作队的那个戴眼镜的队长,笑眯眯的,口口声声说他尊重乡民们的意愿,工作队可以在村北的地主家里办公,反正那个地主已经给送上了西天,一家老小都给赶到了猪圈牛棚去了。大伙儿信以为真,这才松了口气。
谁料到,在夜半三更时分,他们砸开了祠堂的大门,一把火,就烧红了半边天。祠堂庭院中的两棵高大壮硕的桂花树,树皮都烤焦了。待村民们赶过去,已经太迟了。领头放火的,竟然是许老汉的儿子。眼镜队长私下里跟他儿子嘀咕,给他出歪主意,许诺他,只要领头把事情闹起来,就让他当什么农会主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遇事也不过脑子,便信以为真,领着几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放起一把大火。
工作队待火烧的大了起来,来到现场,当时就一顿枪托大棒,把那小许打昏在地上。老许赶过去,正好就中了他们的道。因为他领头对付工作组,成了那眼镜队长的眼中钉肉中刺。儿子给活活地打死了。自己给打的只剩下一口气。
“那他们总得说出个理由吧,你可是贫雇农民呀,”梁润泰唏嘘不已。
“说我是土匪,说我儿子是纵火杀人犯。”许宗先语不成声。
“那,放火的事,也是那个眼镜队长挑起来的呀,”梁润泰十分不明白。
“一顿乱棍,我儿子早就断了气。再说,谁还跟你对质不成?”
“村民们呢,他们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候,也该出来讲一句公道话呀!”
“看着我们父子血肉横飞的惨样子,哪个还敢站出来?那不又是在找死!他们就是在杀鸡给猴看!”看来,这个许宗先,肚子里多少有点文墨,说起话来,很有些道理的。难怪他要下死力气保护家族的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