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天以前,族长老爹气急而亡,水成跑到街上给梁爹爹送信。梁润泰往他手心里塞进两块大洋,那可是老人最后的家私。水成刚回家,自己的爹爹张老头就被人打个半死,给活埋了。那两块洋钱,他对什么人也没提起。就在今晚,他跳进梁爹爹的坟坑了,从贴着心口的小口袋里,掏出来一块洋钱,安放在梁爹爹的颈脖子一边。还有一块,他准备好生地藏起来,待到将来有一天,他要亲手交给小叔叔梁泽木,告诉他,很多很多不该死的人,是怎么给那伙人给生生折磨死的。站在坟坑里,他一点儿也不怕。梁爹爹那么好的人,即使成了鬼,也会保佑他的。小水成自心窝里,信。
梁润泰是在夜间伸颈受戮的。在那天天放黑的时候,临时关押他的牢门突然打开了。刘秃子那闪亮的秃头在门口一闪,只见他迈着拉拉沓沓的脚步走了进来。梁润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侧过身子,硬是撑着坐了起来。
“孙老大领队到江南支援前线去了。估计一时还回不来。”他带着挑衅的口吻说道。梁润泰何尝不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他只不过是刘秃子与孙存志两人对垒的棋盘上的一只棋子。如今,下棋的对手不在,这盘棋的输赢早有分晓,而他这颗可怜的棋子,便成了任人揉捏的玩物。
他没有吭声,只是强打起精神来看着对方。那镇定老成的眼神,至少是在告诉对方,对于该来的,他梁润泰早就做好了准备。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你请到这儿,让你老饱受精神皮肉之苦吗?”刘秃子眉飞色舞地说。“你们的梁府,都分给了穷人泥腿子,他们总是叫你东家老爷,如今,突如其来地让你低三下四地跟他们挤在一个屋檐下,我耽心你心里头不平静,承受不了。所以吶,让你到这儿来,至少是眼不见心不烦,而且,还落个耳根清净。是吧?”他不无讥讽地反问。“哦,忘记跟你说了,你们梁府的女人项嫂,今天一大早的,让人发现在你们家后院的水井里,淹死了。肚子泡的老大的,脑袋涨的像笆斗。”他故意地顿了顿,似乎是在等着梁润泰的反应,好更进一步的看笑话。
梁润泰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身子摇晃着,太阳穴上青筋暴突,皴裂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嘴角沁出了一缕一缕的血丝。
“有人说是反革命暗杀,有人说是畏罪自杀,还有人说是,你猜怎么着?说是为你殉葬。真是人上一百一样不缺。塘里的麻鸭,都是扁嘴,却什么样的花色都不缺。你还好好地活着呢,没死,殉哪门子情?”
一口殷红色的鲜血,从老人的嘴里喷将出来,在刘秃子的裤管上落下几点。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那口水井,叫人给填死了,派去管事的民兵,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硬是逼着干活的,把项嫂的尸首倒插葱的给扔进了水井里。”刘秃子吞咽了一口吐沫,“记得小时候听大鼓书说《西游记》,里头有个国王什么的,就是给闷在水井里头的。后来,那个水鬼国王托梦给孙猴子。哈,恐怕,你这个水鬼项嫂是来不及托梦给你啰。到时候把你扔在乱葬岗上,一个水鬼一个旱鬼,刚好开一个水陆大会,做一番水陆道场。哈哈。”他像是爆发了癫痫病一般,歇斯底里地狂笑不已。
墙角处,梁润泰屁股下的稻草在悉率作响,老人浑身在颤抖。
“造孽呀!”老人至于隐忍不住,扬起脖子,对着祠堂的屋顶发出空洞的哀鸣。“你我本来素昧平生,怎么就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天理,人伦,公道,人心!人心何在呀?”他似乎是在诘问对方,又仿佛是在对苍天发出孤苦无助的呐喊。
“问题就来了,”刘秃子仿佛没听见梁润泰的话,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把对方当作一个活人,也就没拿他的话当话来听。“后院那几家都哭着叫着又搬走了。他们不想跟死人做邻居。”他是在自言自语。
“哪儿来的,这么大的仇恨?”老人一字一顿地问。
“仇恨?呔,没有仇恨。再说,你老东家还多次给我搭过援手,甚至把我打鬼门关给拉了回来。细说起来,你是有恩与我呀。唔,你是个读书人,肯定你会明白,老猫跟老鼠有仇恨吗?没有。老花狗跟老母鸡有仇恨吗?也没有。物跟物相克。你们富人我们穷人,不也同猫鼠狗鸡吗?早年,你们盘剥我们,追杀我们,如今,三十年河东转河西,也就轮到我们了。”
“既然你提到老夫有恩于你,那,你为什么如此这般地虐待你的恩人,虐待他的家人?你就是个白眼狼!”老人是在是忍不住,破口大骂出来。
“哈哈!我?狼?那你是高抬我了。狼能抱团,狼不怕死,狼不窝里斗。”他有些得意扬扬,觉得自己的口才今非昔比、非同一般。记得当年在梁府,就眼前这个梁老头,问他怎么称呼。搁在今天,他张口就能答出自己的名和姓来。想当年,自己竟然就没听懂,露了馅出了丑。他总是觉得,当时这个梁老头当时是在故意的出他的相,让他难堪。
“有一件事,老夫一直不明白,就是你为什么非得要置我于死地吶?按照你们的条例,老夫也是罪不至死的呀。再说,你这般任意妄为,就不怕你的上司发落你?”
“你呀,在这块地方,名气太响了。还没来得及对你动手,街面上就堆满了人,要联名具保。那叫什么?那是在向我们新政权示威!不把你弹压下去,我们新生的政权,说起话来,就没有人听,我们的号召,就没有人来响应。不办了你,轰轰烈烈的革命,就会变得冷冷清清。到现在你还是没有弄明白,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知道水里头的油葫芦吗?就是那种水草,只有抽干了塘里的水,挖起塘底的烂泥,才能清除油葫芦。斩草就得除根。不然的话,只要有一场小雨,啊,不,哪怕你就在那里撒一泡尿,它就又欢蹦乱跳地长起来。”
“那,”梁润泰也知道跟眼前的这个混混分辨不出什么道理来,不过,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便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那么办了我老夫一人得了。为什么还要殃及无辜,滥杀百姓?”他是指那许家的父子。
“读书人清高,有钱人糊涂。”他往前跨上一步,“我们从北打到南的,多少人掉了脑袋?说起来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其实,还不就是为了那把黄龙交椅。一个湖南人,一个浙江人,两个人你争我抢的。打来打去,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你说,浙江那一位不是已经挂印回老家了吗?还是不行,还是得打。打个你死我活。”
梁润泰眨巴着昏花的眼睛,有些迷惑起来,一时没弄明白刘秃子说的到底是什么。是哇,世事难以逆料,很多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不仅他不明白,很多的人都不明白。活着的新政权里的人,死了的旧时代的人,生生死死的,都是一头雾水。刘大水这一套高谈阔论,也不知道他是打哪里鹦鹉学舌给搬过来的。估计,他自己也没太明白。
“我何尝不晓得,你是心中不服,有怨气。也许你在想,我这是杀人灭口。其实你错了。这么些年来,我做过多少,多少,”他回头张望了一眼,然后刻意压低了嗓门,“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要杀人灭口,我能杀的尽吗。你大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是我饶了你这一回,从今往后,你还敢开口吗?你还敢说出半句对我不利的话吗?你自己掂量掂量,就这方圆百十里的地盘上,就剩下了我这颗秃头上的一张嘴,其余的人,还有嘴吗?。我说盐是淡的,谁敢说是咸的?啊?就你,你敢吗?呔!再说,就你们家那个丫头片子,我入了她一裤裆,她不还是活的好好的吗?我也并没有难为她,还吩咐手下的人,分房子给她。老子告诉你呀,就是借她一百个胆,谅她也不敢吐露出半句口风,除非她是活厌了,急着要去跟你们家后院水井里的水鬼做伴。
“也许,你觉得我们灭了你,是因为你有钱。唔,这话,也对也不对。刚刚从这里抬出去的姓许的,连同他那吃里扒外的混账儿子,用我们的话来讲,不也是苦大仇深的好出身吗?也得要杀。不如这么讲吧,只要是跟我,跟我们,跟我们新生的政权有二心的,唱对台戏的,都得去死。没有满门抄斩,也就是便宜他们了。不过你放心,给他们的家属戴上恶霸土匪反革命这几顶大帽子,他们会感到生不如死的。
“觉得我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赶尽杀绝。那你就是大错特错了。实话对你说吧,今天我是念着你往日的好,才过来看看你,给你送行。这么说吧。假如,我是说假如,我现在就放了你。你能上哪里去?你没有家了,你家都满满地住着当年你接济过他们的穷人。你也可以骂他们忘恩负义,可那管用吗?你没有家了,你无家可归,成了一个老不死的穷光蛋。没吃的没穿的,谁也不敢接济你。因为你是新政权的敌人。冻、饿,再加上心头这股气不平,你还能撑几天?谅你也不想让乡亲邻眷们看到你邋遢落魄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送你一颗枪子儿,让你不痛不痒的一命归西,那是成全了你。是不是?哦,突然想起来了。有一件东西,假如你能跟政府合作,老老实实地交待,也就是把那物件交给我,也许,政府会看在你的表现的情分上,放你一马,饶你不死,而且,甚至会在你家的老屋里给你分一间房子,不,可以分给你两间。”
昏暗的光线下,梁润泰微微地抬起头,毫无表情地看了刘秃子一眼,又沉重地垂下眼睑。
“有人揭发,不,根据可靠消息,你收藏了一只上古时代的古鼎。到底是金的还是银的,情报来源没有说清楚,估计也只有你一个人晓得。”说着,他瞪大了眼睛,把那颗秃头几乎凑到梁润泰的鼻尖。
梁老头有气无力地抬眼回视着对方的咄咄逼人的目光,轻轻地叹了一口。不无挪喻地说道:
“上古时代?哪一朝哪一代?”
“那, 那得问你!我这是在问你!你得实话实说,如果有半句不老实,你就罪加一等!”他恨恨地在梁老头面前挥了挥肉乎乎的拳头。
“那我能不能问你一句,鼎是一个什么东西吗?”
刘秃子愣了愣,眨巴着眼睛,还当真就回答不上来,好像一个死要脸活受罪的不用心的坏学生,上课时调皮捣蛋给先生逮住了一样,脸就急成了紫酱色。
“老夫再问你,钟鸣鼎食,这几个字,你听说过吗?” 见刘秃子愣在那里,老人似乎有些兴奋,脸上也恢复了几分生气。“钟,就是一个很大的铜铃,鼎,其实是一口大锅。说的是,大户人家,得用大锅来盛饭,吃饭的时候得敲那大铜铃。因为,那个家,太大了,家里人口太多了。”老人嘴里喃喃自语着,却没注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刘大水已经走开了。
梁润泰像入定老僧般的半倚半靠在墙角的稻草上。脑海中依然记着刘大水说话时吐沫横飞,溅到他的脸上的样子。还记得,在昏黄的光线下,刘大水的面部肌肉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此时的梁润泰,心中静若止水。人兽不同道而行,不同日而语。记不清这几个字的出处在哪儿了。看来这样的古训,是错了,大错特错了。人与狗,可以论道,人与鸟,可以交流。可人与人?嗐,人啦。世道到如今,是非不分,善恶莫测,黑白混淆,忠奸难辨。世道人心,一如烔河中的冬水,泛滥成灾。一道闪电横空划过,天上猛可地一声炸雷。祠堂上一只布满灰垢的香炉,应声跌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闹出惊天动地的动静来。
麒麟桥下,浑浊的水,寒冷彻骨的,泛着琐碎的泡沫,像死鱼的眼睛一般,眨巴着,破灭了,却又有新的泡沫,依然浑浊不堪的,骨突突地冒将出来。冷冰冰的水,怀着满腔的哀怨,有气无力地,却不依不饶地,一次又一次的,一遍又一遍的,不知疲惫地冲刷着河堤,拍打着麒麟桥的根基。年老的桥基,布满青苔与泥淖,那饱经沧桑的痕迹,如刀刻斧錾一般,像千年古柏的鳞皮,像万年银杏的年轮,像巫山山峦的磐石,像不周山脚的天柱,依然不屈不挠地矗立在水中,支撑着沉重的桥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