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前跨上一步,把老人的双手拎起来放在前胸,就给吓了一大跳。到这时她才突然发现,老人的头颅,叫爆子儿给打得粉碎。枪子儿是打后脑勺进去的,就把前脑崩掉了大半,整个脸面,耷拉在一边,牙齿都蹦了,舌头吐出老长的。早年,老姑奶奶的男人,遭了日本人的枪子儿,也是把脑壳削掉了一半。可,那是十恶不赦的日本人干的坏事,而且,那还是一颗流弹。可这回,这回---老姑奶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嘴巴里发苦,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就‘哇’的一下子吐了起来。好在她转身早,没有再给那屈死的亡人身上沾到污秽。
坟地里几只老鸹,‘呷呷’叫着,在老姑奶奶的头上盘旋。感情是那浓烈的血腥气味,招惹了这些该死的丧门黑鸟。老姑奶奶恨恨地用铲子铲起一块土,咬牙切齿地朝天空中抛去。
往日的记忆,不由得就浮现在心头: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吃香的喝辣的老姑奶奶,府上出落的人前一枝花的老姑娘。那时候的‘老’其实的含义是‘小’,老儿子、老姑娘,实际上是说的家庭里头最小的儿子女儿。但凡赶集收租,邻里婚丧嫁娶,诸般应酬,东家身边,总立着那花枝招展的老姑娘。还特地为她延请了私塾先生。总之,但凡一应好事儿,府上老姑娘总占个先。
老姑娘终于出了阁,夫婿也是大户人家。过了三年,就生下了大姐姐。世道开始不好。先是爆发人瘟,接着闹蝗虫,日本人跟着就杀了过来。可怜天下苍生,遭灾呀,血光之灾。
一家人起先随着人流,顺着长江落荒而逃,‘跑反’,又叫‘跑鬼子反’,实际上是颠沛流离,离乡背井,躲避战乱。一家老小拖儿带女的,辗转到了湖南地界,一路上,民国政府倒还是尽心竭力,供吃供喝的,对难民们悉心照料。可是,难民们象蝗虫一般,铺天盖地,政府捉襟见肘,应接不暇。吃喝难以为续,日子就没办法过下去。
家乡捎过话来,日本人除了强征暴敛,其他倒还相安无事。况且,乡亲们自有对付小鬼子的妙招,缴出去的麦子稻谷里,大量搀杂沙子土灰,糊弄日本鬼子。民间如今还有‘你在糊弄日本鬼子’的说法,指责敷衍塞责的人和事。
一家老小转了一个大圈,还是回到了老家。
江南兴新四军,小股部队也流窜到了江北。为的是发动百姓,壮大人民武装。叵耐那些一干老百姓,觉悟太低,除了顾及那一干两稀的灶头小日子,成天津津乐道搀泥沙‘糊日本鬼子’,耍小聪明,全没把抗日救国大业放在心上。
抗日部队,其实也不好同日本兵硬碰硬,这是战略。可他们在战术上,那是相当有一套。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岗楼里四个日本兵脑袋搬了家。第二天,鬼子发现,尸首横七竖八摞在中垾附近一个村庄的大塘埂上。那是个有几千人口的大村落,地处巢湖东侧,历年风调雨顺,盛产菱藕瓜果,是个远近闻名鱼米之乡。因为富庶,群众工作很难做,招兵买马的局面一直推展不开。把鬼子尸首放在村口,也是战术上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
日本人找着了尸体,而且就在村口!日本人的思维不如中国人,认定了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干的,便血洗了村子。那天所有在家里没有外出的人,都给堵在门洞口给枪杀掉。在地里劳作的人,听得枪声大作,见得村子里烟火顿起,顾命要紧,翻过巢湖圩埂,躲得远远的,保存了好多人家的血脉。村里头也有死里逃生的。说起来同老姑奶奶的男人沾亲带故。那天他刚好闹肚子上茅厕,听到枪声大作,鸡飞狗跳,探出半个脑袋朝外一看,见得日本鬼子进村杀人放火,一急一怕,腿肚子发软,一个‘吱溜’,就跌落进茅厕里,屎克郎遇见打鸣的鸡,伸头缩头都是屎,索性卷巴个身子,隈在茅厕里大气不出,还真就躲过了这一劫。
火还在烧,烟还没灭,村里村外四处见红,血腥味逼人。死里逃生的汉子瞅着恶贯满盈的鬼子离了村,趁着天黑,踉踉跄跄的,跨过屋里屋外的冤死鬼们,不敢哭,也来不及去哭,连正道也不敢走,挨着水稻棉花地,慌不择路,猫着腰跑开三五里地,瞅见田头一个水塘,一头窜进水里,洗涮身上的蛆壳粪渣,也顾不得浑身上下的污秽之气,一路小颠跑,就来投奔老姑爷。
人还没进门,扑面的臭气就呛得老姑奶奶眼泪鼻子一大把。老姑爷为人沉稳厚道,忙叫家里长工点亮一盏‘三沿灯’,也就是用洋油的那种风灯,招呼落难的表弟先在屋外说话。
话还没开口,就打洋桥那儿的碉堡里横扫过来一梭子重机枪弹,先是打灭了姑爷手中的风灯,接着姑爷就应声倒在地上,有气无力的他,风灯还在手上,那颗罪恶的枪子儿,掀开了姑爷的头盖骨,姑爷连句整话没丢下,当时就咽了气。
浑身臭气熏天的小表弟,堪堪就是命大。摸摸大表哥的鼻头,冷冷地说了声,“就是这盏风灯坏的事,招惹了鬼子。”转身面对着楞在门槛边的姑奶奶,说了声,“我这就去当兵!我要报仇!”夜色中,表弟气昂昂地走了,带着满身的臭气。在返身找部队扛枪报仇的路上,细心的他,纠集起他们村子里和附近村落里好几十号男丁,都是同日本鬼子有血海深仇的良民百姓,苦大仇深,一同参加了新四军。表弟没几天就当上了连长,一路高升,做了将军。这是后话。
可怜那个村庄,用几百号男男女女的鲜活的性命,唤醒了老百姓沉睡的抗日救亡的激情。从此,新四军的队伍,在江北发展壮大起来。
“灯闹的鬼?人惹的鬼?千刀万剐的鬼!鬼,鬼,都是鬼!”姑奶奶搂着刚会呀呀学语的大姑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整天哆哆囔囔就这么几句。
乡亲们说是中了魔靥,能使唤的法子试了个遍,全不见功效。自此落下个病根,整日里嘴巴闲不住,张家山前李家屋后,前盘古后五帝,三里洼有人三十岁过天花,五里庵新媳妇过门五十天就寻短见。全都打她那张嘴巴里播弄出来,小道消息,包打听。反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皇五帝时候的事,自然是无法考证;至于那前村后店的趣闻轶事,人们也就姑且一听,从来没去当真。也是,有谁吃饱饭没事干,有那份闲心,专门跑个十儿八里地的,去考证老姑奶奶的随口胡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