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斋话

也就是将些琐碎的事,呈献给大家。
个人资料
正文

风雨麒麟桥 长篇小说 (83)

(2019-05-17 19:12:26) 下一个

突然,桥墩上流五尺开外的河埂坍塌了,大块的泥土砂石,前赴后继地你推我搡着,沿着河道,缓慢而劲道十足地往南推进,先是淤塞在桥墩旁,泥沙泥石菌集起来,形成合力,挤压着桥墩。‘砰’然一下沉闷的响声,麒麟桥靠西北的桥墩的一大块青石,经受不住砂石的推搡,松动了。又是一波塌方,又是一次冲击。聚集成一坨一坨的砂石,俨然像是聚啸山林的土匪,不问青红皂白的,碾过一切横亘在它们前面的物体。

 

风,吹的更加猛烈起来,卷起河中的水,平时雍容文静的烔河水,推波助澜着,表面上从容不迫,水里头暗流汹涌。桥墩的巨大的石板,根基先是被水冲空,实在是无可奈何,依依不舍的,缓慢地倾斜着,一头栽进了喧嚣而下的浊流中。桥墩下的水,像是一群扑食的麻黄老鸡,又像是一窝闻腥逐臭的麻苍蝇,仿佛先是受到了惊吓,迅速地退让开来,水面上顿时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瞬息之间,从容不迫又倾压过来的水,填平了桥下的漩涡。水面恢复了相对的平静,似乎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毫无愧疚,反倒是一副欢欣雀跃的样子,一往无前地,浑浊的泡沫,挤压推搡着同样浑浊的泡沫,在这条流淌了千年的河道中,急速地往下流奔去。

 

 

伴随着战火硝烟一路向南弥漫,长江以北的土改加快了速度,加大了烈度,势如破竹,如火如荼。在何启明的老家庐江,何家给划成了富农。何启明的老父亲早年读过一些书,识得几个字,对新政权的新章程多少也懂得些,觉得富农成分太高了,一是自己家田亩不多,二是家里没有雇佣长工,犁田打耙、抛秧撒种,所有的农活,都是他何老头亲力亲为,至多也只能算是中农成分。便去找工作组评理。猫吃了小老鼠,老老鼠去找猫评理,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你家有没有田地?有多少亩?”工作组组长厉声质问。

 

“有,两担种(二十亩)。”

 

“有二十亩地,而且还雇佣了长工,是个典型的富裕中农,富农!你还想抵赖?啊?”才二十岁出头的组长,盛气凌人的,说起话来吐沫横飞。

 

“没有长工,那是我远房的侄子。我的儿子一直在外面闹革命,就过继了这个侄儿,帮衬我种地,给我养老送终。村里的老人们都可以作证。我的儿子在上海,也可以作证。”

 

“我们经过全面的,认真仔细地调查,证据确凿!你不要拿你的儿子来压我们。我们不吃这一套!再说,他是革命干部,我们这是革命工作,相信他会支持我们的革命工作,难道还会支持你这个顽固不化的富农老子?那他的阶级立场哪儿去啦?啊?那他还配是革命干部吗?我们奉劝你一句,不要与革命为敌,就凭你在何姓祠堂里装神弄鬼的,搞封建主义那一套,我们可以认定你是反动会道门的头目,把你打成历史反革命。到时候,不但害了你,也害了你那个当大官的儿子。再说,我们怎么干工作,难得还要你这个老富农来指手划脚吗?”

 

当天,他们抄了何老汉的家。也没搜出什么,除了几斗米,还有一大挂腊肉。“一律充公,晚上开斗争大会,会后用来招待斗争大会的积极分子。”组长吩咐。

 

“要不要留下一块,我们自己改善一下伙食?”烧饭的是个人瘦毛长的糟老头。他们叫他伙食员。古往今来,但凡下厨的,都是膘肥体胖、脑满肠肥的,可这个火头却瘦的有些出格。那时候,那些口口声声干革命的,其实自己的日子也过的清苦。

 

“你说什么?那是资产阶级思想!不成,全数充公,”组长一边说,一边吞咽着口水,趁在场的人不注意,对那伙夫挤眉弄眼,还优雅地撇了一下脑袋。那火头将军自然是领会了过来,脸上的皮肉皱起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滑稽模样,屁颠的走开了。

 

当晚,开了何老汉的斗争大会,就在何家的祠堂前。几个上台毒打他的外乡人,会后每人都分得一块香喷喷的腊肉,还有一大盆白米饭。他们还动员他的养子对他动粗,养子不从,也遭到了毒打。

 

当夜,遍体鳞伤的老人,吞下一大块生烟土,那本来是他藏在一只破瓦罐里的,老人有哮喘病,烟土有缓解哮喘止咳化痰的功效。气绝身亡。

 

待何启明得信,辗转着赶回来,已经过了头七。他在芜湖逗留,那里新政权的专员,姓花,是他的老战友,两人是皖南革命队伍的老同志,一个是支队长,一个是政委。花支队长头上没毛,战友们私下里都叫他花和尚。他听见了,也不生气。别看他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其实为人心机很深的。

 

“你就在我这里住几天,”花和尚说,“你那个家,还是不要回去为好。反正,”他吟哦片刻,“讲一句不孝顺的话,人都已经不在了。兔死狐悲地去哭一场,又有什么用场。”瞧他说话,有些用词不当,语不达意的。还算他有些文化,知道一些四个字的成语。

 

“可,这是明摆着的违反土改政策,逼死人命!”何启明义愤填膺地说。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充其量,也不就是在政策的执行过程中,有些过头,仅此而已。”

 

“过头?闹出了人命,那可是人的脑袋?有这么过头的吗?”何启明气咻咻地问。他觉得眼前的这个老战友,是在为他的部下开脱罪责。

 

“你老兄是在上海大城市里当大官,不晓得我们这地方上的情况。城里和农村的情况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你们讲的是对工商业的改造,而我们推行的是对地主富农反革命的镇压。镇压,你晓得啵?”花和尚的嗓门大了起来。

 

其实,他们俩都忽略了一点,从这么多年的枪林弹雨中淌过来的,不知道有多少在他们的枪口下掉了脑袋。如今,革命革到了自己老子的头上,便突然良心发现,人的生命,还是应该值得尊重的。

 

一个勤务兵推门进来。花专员冲他挥了挥手。勤务兵退了出去。花和尚顿了顿,转身提过一只篾壳的热水瓶,给何区长的茶杯里续上水,“这上面新近又提出来,要求‘严厉打击’,想必你也明白这几个字的分量。上面甚至都下了百分比,”说着,他用右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划拉了一下。“你说,就我们俩的位置对换一下,就你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你能怎么着?”

 

何启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为了革命,有多少人抛头颅洒热血,有多少人折腾的家破人亡?这,你比我恐怕更加清楚。劝你老兄一句,权且当做你们家为了当前的这场伟大的革命,贡献出了一位亲人。”他双手机械地在身前搓动着,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完这几句话。说完,他迈着方步,慢悠悠地踱到窗前,街面上,又是一队人,押着一个垂头丧气的三十左右的汉子,那是在通往镜湖的路上,那里新近开辟了一个行刑场地。每天都要枪决人,车辆不够使用,没办法拉到郊外去执行。

 

“那,我偃旗息鼓地回去看看,中不中?”何启明有些泄气地问,他甚至想到了微服私访这么几个字来。

 

“你呀,你还是没看开。照你这样,迟早会出事的。”花和尚呷了一口茶,“据我在地方上的工作经验,你们家老父亲,之所以走上了这样的不归路,不完全是一时想不开,而是他想的太多太远了。他,”花和尚站起身来,用手用力地冲着何启明戳了戳,“他这是用死来保全你!难道你连这个还看不出来?”他又顿了顿,接下去说道,“就你一门有冤屈?上面的脑袋比笆斗大的官儿,他们在外头出生入死,而他们老家里的人,拖儿带口的给坑杀了的,多的是。还需要我来提醒你?”

 

何启明似乎没有听进去花和尚的苦口婆心的规劝,他深深地陷入了深思当中。难道这场革命,惨烈悲壮,致数以千万的人命归黄泉,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可它,到底带来了什么?让他何启明十万分不解的,就是在这革命行将成功之际,自己的老父亲却让人假革命的名义置于了死地。而他,一个革命队伍里的唐哉皇哉的高官,一个率领过千军万马的将军级别的人物,却横吞苦泪,甚至是不敢怒更不敢言。这场革命,说它是史无前例,肯定不为过,但愿她也是空前绝后,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再也经不起这种腥风血雨的折腾了。何启明陷入了沉思之中。

 

让何启明和他的同事们始料不及的是,在后来的所谓的和平岁月里,更有数千万的平民百姓,吞糠咽菜,在饥寒交迫之中生生饿毙!又有千万计的百姓,惨遭流放,人头落地,被迫害致死。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