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走一应的客人,收拾停当之后,已经就是子时时分了。后进的大院里,长工们正抡圆了臂膀,舂那新收上来的稻谷。连那连日来车船劳顿的梁五爷,也没歇着,帮忙筛糠。东家应允的事,可含糊不得。
过了中秋,烔河的水眼见得清澈了许多。河边的柳,叶子就败落了,有些人老珠黄的沧桑感。清早,麒麟桥下的女人们,依然叽叽喳喳,槌棒敲出的水花,淋湿了衣袖,像断线的珠,断断续续的挂在女人的头发上,脸颊上。一头叫驴,给牵到河边饮水,那驴快活的踢了几下后蹄,一甩尾巴,放出一个又响又臭的青草屁,接着便得意地‘吭嗤吭嗤’的叫将起来。河里的鸭,也兴致抖擞的扇动着翅膀,‘嘎嘎’撒欢。那些肥鸭,因为秋凉,身上的毛,显得丰厚了起来。河对面,离大先生家后园边不远的地方,几只大白鹅,悠闲自得的吞吃着带露水的草。还没见霜,那草,倒就有些发黄了。
“秋老草黄,人老珠黄,地老人慌,”梁润泰东家自言自语地咕哝着。手中握着一本书,双手抄在背后,不紧不慢的在前庭踱着碎步。抬头看看天,再沿着河面自南往北的看了半圈,又把目光落在桥上。
“老五你过来,”管家五爷刚起床,看到大门敞开着,知道是东家在门外晨读,便一阵碎步跟了过来。刚好东家在招呼他。
“入秋了,去糖坊糕饼坊看看。”东家说话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的,五爷听的真切。“染坊要不要再添置几口大缸?”眼睛并没有看着管家,也没等五爷回话,便又自顾自的说下去:“过了中秋,江南的板栗价就得落,糖坊板栗快缺货了。秋收,唔,午季,吩咐泽柱到乡下走走,不走动走动,他那身骨头就太重了。哈!看看佃户们秋种,带上些午季的种子,麦子蚕豆豌豆种籽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带上几块洋钱,有些人家,怕又赌得连女人都押上了。要留神,千万不能多给,有些实在揭不开锅的,至多两块大洋。多了也无益。破损的瓦罐,补齐了又能怎么的?”东家不歇气地说下去。
说到这时候,方才转过脸来,看着管家,“这河面上,这外头的事,还非得你去操办。”东家顿了顿,“装上刚出缸染好的布,到江南去走走吧。唔?”
“好的。不过,”管家欲言又止的,“还是待给小爷办了一百天的喜宴吧,”五爷这是征询东家的意思。
东家用那握着书卷的左手,在面前摆了摆,“午饭后,上陆先生的药房,看看有什么上好的药材,主要是刀创药,给焦湖那边的队伍送过去。噢,对了,得用布给包裹扎实,别让日本人给查出来,钻了空子。”
“陆先生还好吧?小爷过周岁,没见他过来。”管家问。
“乳口黄牙的,哈,哪里这就有了牙齿,”东家浅笑了,“他一个老爷们,不想凑那份热闹,不过,他的意思是到了。送过来一对银镯子,还有一挂长命锁。呃,就动用那四百块大洋,哦,不对,先是四百,再之是四百,应该是八百大洋。”东家目不转睛看定梁五爷。
五爷脸上掠过一丝大惑不解,转眼间就明白过来,“那是那是。”昨天日本人兴师动众的过来查人抓人,闹的鸡飞狗跳的,五爷心中自然明白。
“数你还机敏,这么多年来,用你顺手,就因为你明白事理。你说,在焦湖南,给了你四百,到焦湖北我们这,又是四百,”东家的右手,舒开四个指头,在空中一晃。“再说,他一个撑船的,哪里有那么大的家业。听他言来语去的,就晓得是个角色。不是吗?”又扭过头,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是青衣花旦,还是架子花脸?你说呢?”东家在轻声地发问。那天晚上,那个何老大,有意无意的跟五爷提起他们俩相识的事情。眼见得五爷支吾搪塞,有些应付的样子。东家那是看在眼里。有些事情,不能忘;有些事情,忘不了,有些事情,不忘不行;还有些事情,忘了最好。东家沉吟片刻,仿佛是在等待五爷回话。许久没听得动静,便再转过身子,缓缓地说道:
“这么着吧,你去桥东大先生那儿,看看他乐意不乐意陪你下一趟江南。他可是老江湖,有个做伴,一路上遇事有个商议。再者,大先生知道分寸,是不会僭越的。凡事还该由你做主。”
梁府的船,泊在裕溪口湾,都两天两夜了。伙计们有些不耐烦,管家却自顾同大先生开缸喝酒。船上装了两大坛烧酒,每坛足足有老秤二百斤。管家说是入秋后江面上风大,有大坛的酒压舱,稳妥。一路上可以喝,喝不完的,还可以卖钱。当天天气不好,湿气大,船板上湿漉漉的,看来会有场大雨。河面上也没有看见船家,捞不着鲜鱼下酒,只好将就着蒸了一盆咸鱼,也就是茅草叶上面搁上一大勺鲜红的辣椒,还好,过巢湖时他们买了些盐水花生米。茅草叶,是长江焦湖这一带水域中的特产水鲜,刺细而密,肉少而嫩,学名叫长颌鲚,俗称长江刀鱼、毛花鱼、野毛鱼、梅鲚等,动物学穷讲究,有界门纲目科属种之分,为鳀科鲚属洄游性鱼类,平时生活在海里,每年2~3月份长颌鲚由海入江,并溯江而上进行生殖洄游。产卵群体沿长江进入湖泊、支流或就在长江干流进行产卵活动。毛鱼形状扁薄而长,头窄尾细,像个拉长了的瓜子长脸,,酷似白茅草的叶子,当地人就叫它‘茅草叶’,倒也形象。发春水时,用个网兜随便在水里抄一把,就成一碗下饭菜。花两个铜板,就买来一大盆。吃不了的,就倒在桌子下面喂狗。过日子仔细的,便抄上一大把粗盐,拌一拌,照上几个太阳,秋冬时节,便是能对付一顿饭的咸菜。
大先生抿了一大口,“就这茅草叶,有个故事,听说过吗?”他这是没话找话,不喜欢喝闷酒。五爷没搭腔,倒是给大先生满上了酒。大先生伸出右手,卷出半个圆圈,在酒杯边轻轻一搁,做出恭歉状。当地风俗,当别人给你斟酒时,你得伸出右手,放在酒杯一侧,以示恭敬礼节。
“当年鲁班爷,还没出道前,就在焦湖边,哦,是在这长江边给人家造船。做木器活,有些讲究。桌椅板凳的, 直板条缝的,叫方木;做洗澡盆水桶马桶的, 要随方就圆,那是圆木。这盖房上梁,炙木造船,得放倒大树才成,就叫嘛,”大先生刻意顿了顿,看着默不作声的五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