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合肥到芜湖,得在二坝那儿打住,经轮渡过长江,因为那时,还没芜湖长江大桥。二坝是长江小转角,水阔浪涌的。素有‘二坝过江,泪眼汪汪’一说。二坝边有个小镇,叫裕溪口。合肥过来的公路,在裕溪口打住,就叫‘合裕路’,合裕路基本上同‘淮南线’淮南铁路平行。乡下放牛娃们,把牛圈在东山山坡上啃草,百无聊赖的,就喜欢爬到那两层高底的日本鬼子碉堡顶儿上,指指点点,细数那南来北往的过往车辆。因为东山山坡大,挨山蜿蜒的合裕路自然免不了跟着爬坡。数起来也就容易。
神州大地都在闹腾,改革开放,开口闭口就谈‘万元户’。那时辰,还没来得及印制那粉色娘娘调儿的百元大钞,大学毕业也就四十三块,一年后转正,拿五十四。故而,‘万元户’,同古时候的‘万户侯’差不离的。人人谈论万元户,就好像那怀春的妙龄女郎,碰巧就撞见了人家的床帏之事,那份躁动,那份烦躁,那是食不甘味,睡不暖席。巴不得白天天上掉馅饼,晚上出门,一头撞着个沉甸甸的大钱袋。
当然,做这些青天白日梦的,大多是没后台没背景因而也没能耐的那号人。真正有定力有来头的,从来不坐着说,一直是起来行。光说不练的人,全让他们瞧不起。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那是‘闷声大发财’。他们打‘计划内’‘计划外’差价切入,靠批条子卖指标起家,倒煤炭,倒钢材,啥事儿都干。
卫东马二们,不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主,光说不会练;他们没背景没后台没钱没势的。他们没想过发国难财,没那份能耐,想也是白想;他们也不想夸夸其谈,更主要的,他们不想困死,闷死,穷死。他们想有所作为,想让这世道,知道还有他们这号人的存在。
回到那合裕路上,路上靠东山那儿,有一大坡,长而且相当陡。经济一搞活起来,交通运输就繁忙。那一辆辆载重大卡车,拖煤拉粮运钢材送水泥,那份忙。每每爬这个坡,开车的就心头紧眉头皱,生怕车子上不去,出故障。
煤车过去了。钢材车过去了。水泥车,也过去了。司机掏出毛巾,习惯性的擦把汗,张口舒气,不时的就扭过头来,看看后头的同行,有没有出个一差二错的,必要时就停下车去帮个忙。就看见那拉粮的车,上面人影绰绰的,前头车上的司机心中就泛嘀咕,甚是纳闷:这装卸工,怎么也不可能半夜三更的上岗操作,再说,这山荒坡陡的,也不是卸粮食的地儿呀。心中这么思谋,嘴巴上还自言自语着,脚下一蹭劲,油门压得老低,载重车,又是负重下坡,就着那惯性,‘呜呜’的就奔突向前,绝尘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人都鬼灵精,但凡招惹不起的,事不关已,躲得起。
对于卫东马二他们,正好夜班作业。杂树灌木丛里,也不知打哪儿就弄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偷来的粮食,不用肩挑人扛,拖拉机‘突突’几声就走,转手就换来票子。
白日里,他们是一伙‘待业’青年,青春年华,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天真烂漫。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便改头换面,成了一伙贼,也不打家劫舍,也不做那官仓硕鼠,只是就高坡,爬卡车,夜半卸货。钢材太郎夯,占地儿,他们看不上眼。水泥煤炭一个样,太松散,象那风流场上的,一碰闹一身的,灰头土脸的,也不上价。搁现在的话,太污染!就是那粮食,也不知是打国库里粜出来的,还是徵收入库的,反正是‘国’字号的。皇帝的银子太监花。如今改革了,咱平头老百姓,也来掺和一把。
但凡做贼的,有三大:
一是胆儿大。胆小的,鼠头猴腮的,做不了贼。瞧如今那般偷梁换柱的窃国大盗,哪一个不是胆壮如牛,至少是表面上如此。暗地儿里,护照签证准备充分,那是另外一回事。叫‘心细’。胆大心细,上品之贼。茶道上行话,明前茶。遭‘双规’‘双指’的,充其量勉强算个中品,立夏前后的大叶茶。
二是力气大。真正江湖上的贼,得能担能扛,手脚麻利。而且还得能担待,千万别装怂放水。比方那一百来斤的粮袋,抄起来就上肩,还没上肩,就脚下生烟,一溜儿开跑。实在跑不开给‘捞’起来的,就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别牵瓜扯藤的,牵连4别人。
三是屎大。做贼,得手脚并用,来不得拖沓。不到万不得已,那泡屎,是一定得憋在肠子里的。非得要拉,那是勉为其难万般无奈,两泡并作一泡拉。乡下拾粪的,每回拾到一泡大的,便高兴,夸口道:瞧我,拾到一泡贼屎。说起来不顺口,听起来不入耳。事实上,还就是这么回事。爱说不爱说,爱听不爱听。
卫东毕竟是个雏儿,初入道,胆小紧张。俗话说,懒驴上磨尿屎多。卫东一紧张,就内急。不象跟他同名号的,心肠黑,一辈子拉不下屎,还用个文绉绉的字眼,叫‘便秘’。‘一人拉屎,全党开心’,党和屎同道,真能说的出口。可那卫东,没这般烦恼,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好内急。那天,没来得及拉出贼屎,就给伏在拖拉机边的公检法逮个正着。其他伙伴,一撒脚丫子,跑得个天昏地暗。
卫东胆小屎也不大,做贼的三条,落了俩。唯有中间那一条款,十成十的合格。拧掉脑袋不弯腰的主。天塌下来一人担。搁如今用人标准,他是‘只红不专’。
手扶拖拉机,外加十五个粮袋,人脏具在。法官乐得轻松,从容定谳,那指标百分比什么的,该完成还得完成,最好超额。提升职称是用得着。‘啪’一拍桌子起身,还是十五年徒刑。一袋粮判一年。发配内蒙北疆。
这回,卫东还当真就去见了马三。他的初衷,是想踅摸几个钱,看看妈妈,把妈妈接回来,安排好家里的事,然后再去看望老朋友。如今倒好,不用攒钱了,闷罐车,差旅费全免了。有一点让他难过不已。他看妈妈的这个愿望,是没办法实现了。‘从重从快’,哪里还顾得上让他母子相见。人情味太浓,都反‘自由化’了。
大宝手术,十分成功!一扯开绷带,一缕缕亮光扑面而来。真刺眼。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光明和幸福之中。快活得紧闭那双俏媚的眼,一时还不习惯,一时就不想睁开。她在回味着,回味着青春年代的温柔浪漫;她在思谋着,在脑海里给她的昌平设计着模样。尽管,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她不知摸挲过多少回。
她,到底还是睁大了眼睛,她忍不住,她要看看自己的爱人,看看这遮盖的太久,久违了的明媚世界。
“《聊斋》上,有个说法,叫‘眉听目语’。瞧你的眉头,那么的俏皮,活灵活现,分明你用眉头在同我说话交流;现在,看一眼你的眸子,那么机敏灵动,清澈至诚,顾盼生姿。你那小嘴巴不要动!光看你的眼,就明白你要说啥。”昌平如此这般对她窃窃私语。她真是乖巧,硬是一声不吭,拿眼神对着他,四目对视,同他‘眉听目语’。。
病房里,是那么的静。四目久久对视,两人久久无语。‘唉’,许久,两人相继轻叹出声,显得那么心事重重。
周主任轻声敲门进来,对昌平耳语一番。
“医生吩咐你要多休息,不能激动,将息个十天半月的,方无大碍。”昌平也学会了咬耳朵。
刘大姐同熊妈妈一道来看她。真正拿眼,看到这么多年来象亲娘一般善待自己的熊妈妈,大宝撇一撇嘴,眼水就在眼眶里只打转。
“快别!这孩子!高兴还来不及呐!再者,医生一再吩咐,就你现在,一定不能激动,特别是不能哭。忍下去,好大宝。这么多年了,你都忍了下来,如今是重见天日了,后头的亮堂日子,还长着呢。”熊妈妈还象往常那样,用手轻轻拍打大宝的后背。
“扣才很好。本来要来看你。这不,你家里头的事,你也不是不晓得。他又当爹又当娘的,哪里离得开身?”刘大姐一边给大宝削苹果,一般细声说道。
“孩子们都好?卫东这就要考学校了。也不知道学习怎么样。唉,这孩子,聪明机灵,就是贪玩,怕他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误了他的学业。”大宝说道。做娘的,时时刻刻都在替孩子操心。
刘大姐同熊妈妈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明白,那卫东,是大宝的心头肉。这个时候,若是把孩子发配边疆的祸事捅出来,大宝不仅仅是重新回到那暗无天日的黑暗中,她将是一跤跌进万丈深渊,一劫永远不得复返。扣才哪里是不想来看她,他是当真不能来。相濡以沫十好几年的夫妻,儿子给充军发配那么远,他这个做父亲的,拿什么脸面来见妻子。
病房外,昌平轻轻咳嗽一声。远道来看望病人的两个女人,不约而同相互对视一眼,找个借口,抽身出门,随着昌平,来到主任办公室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