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姐的眼眶又湿了。她轻轻地搁下焐在手中的茶杯,起身走到老母亲的遗像前。那是老人八十大寿的时候照的。照片中,老姑奶奶已经瘦得不成人形,颧骨突起,眼眶下陷,眼角很不协调地耷拉下来,昔日里顾盼流光,光彩照人的一双眼,仿佛给抹上了一层浑滞的黄蜡。老人的鼻头,依然小巧端庄挺直。可鼻子下方的嘴巴上,皴开许多口子。年轻时,老姑奶奶一张樱桃小嘴,一颦一动,不知就迷倒过多少风流男人。可照片上,老人的两片嘴角极不情愿地耷拉着,衬着那圆挺挺的鼻头,怎么看怎么象土窑里烧埋汰的一只瓦罐盖。
想当年,老姑奶奶花枝招展,小嘴巴两端调皮地微微上翘。一辈子给老东家打点生意的春茂大爷,人前人后没少夸一句,
“大小姐命好,好就好在这张小嘴巴上。嘴角上翘,旺夫,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春茂大爷早年是授业塾师,通古文,精医道,知风水,识面相。大爷说出来的话,没有不灵验的。大爷接下去又说了,
“相术有言:嘴角下塌,夫妻相勊,男丁不旺,穷愁潦倒;不过有一桩,寿岁大。苦命的人哇,苦命人长寿多。是男是女,道理都是一个样。”
春茂大爷八十岁那年,赶上了土改。一个风高月黑的冬夜里,被五花大绑到鬼子碉堡后头的乱葬岗,叫人给枪崩了。不是打碉堡里飞出来的流弹,那会儿日本鬼子早就投降了,而是叫人用枪口顶住后脑勺搂的火。大爷本不至于死,至少不至于如此这般横死,如此这般抛尸荒野,任狗獾豺狼糟践那把老骨头。大爷那是以一死,来报答老东家百十年来的恩德。大爷那是紧赶一步,好追上黄泉路上的老东家。
大姑娘当年还小,哭都不敢大声。大姑娘不敢,也来不及,仔细看一眼,看看春茂大爷的嘴角,到底是微微上翘,还是耷拉下来。大姑娘还有一事不明白,就是人生一辈子,主寿数子孙财气官运的一双嘴角,会不会先上翘,而后又下垂呢?或者是反过来,先下垂后来再翘上去呢?
大姑娘这是在饶口令,是自己在同自己过不去。其实,她是钻进了牛角尖,想弄明白,人的命运,到底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变数促成的。
这,春茂大爷没说过,也许大爷想说,但土改工作队的枪子儿没让他来得及说。
两个小妹妹,拖沓着脚步,打里屋走出来,一声不吭立在老姐姐身后,注目凝视着母亲的遗像。
老姑爷归天之后,几个做女儿的担心老母亲孤单寂寞,相约把她接到县城里住下。开门四堵墙,关门墙四堵的,拍个巴掌,回音三声。这种日子,老姑奶奶生受不起。三个女儿家,每个地儿呆了三个晚上,寻死觅活的,打破头也要回自己的家。
“你晓得吗?”街头巷尾的,时不时就传来老姑奶奶那细声细语,吐字急促但十分清晰,耐心去听,不但柔绵而且还稍微带有弹性。扫兴的是,世道变得太多太快,小镇子上的人,整天忙忙碌碌,上午得张罗点小本生意,打点一天的生计,捧着午饭碗,就敲门板踩门槛的前后左右串联,以确保下午乃至午夜前的麻将桌上无‘三缺一’之虞,哪里还有那份兴致听老姑奶奶陈芝麻烂谷子的破嘴说破事。
老姑奶奶煞为扫兴,可又不肯轻易‘三缄其口’,转过巷头,来到巷尾,接着她的话题:
“你晓得吧,桥东的三胖子家的小舅子,又结婚啦!。”老姑奶奶双肩微沓,双手拢在胸前,说话时眼睛放光,吐沫挂在嘴角,白森森的。
拿老姑奶奶当枪使唤的唐会计老婆,早就死了。傅主任家的,也寿数不长。倒是那卖菜的邓三婆子还苦撑苦熬的活着,打东村趸一筐菜,从西乡兑一堆瓜,淘换个五分一毛的,还不至于冻死饿死。人家看她年老可怜,一般都把瓜果蔬菜用手扶拖拉机直送她小摊。可老太婆年岁太高,耳背,同她说话,非得大叫大嚷不可。而老姑奶奶有好些话,得悄悄说,就如同搞地下工作一般。年岁不饶人,俩老姐妹这个交换情报站,真正是名存实亡了。
可普天之下,不论是瓜果梨枣,破铜烂铁,有卖的,就笃定有买家。就有那些麻将桌上背了手气的,或者是压根儿溜了单,没上得场的主儿,嘴巴磕着瓜子葵花的,懒洋洋的,但却心甘情愿的,当了老姑奶奶的听客。
“女方是个寡妇,小老侉一个,红朴朴的脸,长得还算水灵,拖俩油瓶。”老姑奶奶说话,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生怕给别人抢过了话头。
‘南蛮子北侉子,三升米,小褂子’,童谣就这么唱。意思是说,南来北来的寡妇媳妇姑娘们,只消花上三升大米加一件花布褂子,就能留得住人,做当地男人的媳妇。十合为一升,十升是一斗,十斗便是一石。一升,两斤,如今的时髦字眼,那叫‘千克’。三千克大米,外加一件棉布衣裳,既是婚娶的聘礼,也算纳媳的嫁妆。
《三国演义》里头,有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的故事。那孟获,便是个南蛮子。
至于‘北侉子’,是当地人对山东河南人等地的北方人的统称。是个典型的过路语、口头语。在那特定的历史时期,前前后后流行了也就大概十来二十年。如今,一如那些过气的‘文革’言语一般,一同扫进了垃圾堆。那时节,北方的穷人,饱受治黄(河)治淮(河)之累之苦,倾家荡产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成群结队南下讨慌要饭,就同当年大军南下抢夺江山一般,浩浩荡荡,前赴后继。生产小队,生产大队,乃至人民公社,盖戳开介绍信,一路绿灯放行。男侉子们讨饱肚子,窝在墙旮旯处,晒太阳,捉虱子,女侉子们就多了份心眼,有意无意的随口打听,看看谁家有光棍汉子。春耕时分,北归故里的路上,便少了几件花棉袄,多了几只落难天涯的孤雁。许多女人,为了一口大米白面,泪眼汪汪,强自扭头,在人地生疏的地方,重新垒起新的窝。
小侉子南嫁,那是一九六0到一九七0年代的事。可老姑奶奶没把握住这般行情,满脑子还是那些‘城南旧事’,就好像都打崂山战斗了,谍报人员兴抖抖的送过来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情报。
待到一应听众闹明白‘小侉子’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老姑奶奶早就撤了。那羸弱的身形,颤巍巍的出现在巷子的另一头:
“……就那小侉子,拖油瓶,两个男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唉!人心不古哇,那两小子,人家怎么就忍心,让她一妇道人家拖在身后,就带走了呢?”老姑奶奶感慨万分,一边说,一边舒展开瘦骨嶙峋的手,在人家过往的孩子脑勺上摸一把。
“听说,那是人家娘家的侄子,带过来串门儿的;再说,那女人今年哪里是三十几,早就过四十啦,都肚皮打摺,还充什么黄花闺女!呔。”
接话的看来今天手气不佳,撑开一双金鱼眼,气鼓鼓的,吐沫四溅。人家一妇道,刚嫁过门没几天,肚皮到底打摺没,那是人家夫妻之间床纬之事,恁她一双金鱼眼,哪里就火眼金睛,给看了个透?老姑奶奶终于觅着知音!看来老姑奶奶后继有人!包打听们历来是不乏其人,正应了句文绉绉的老话,‘江山代有才人出。’要不,大街小巷里弄街坊上,动辄就有那么多戴红袖箍的,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包揽讼事,断人阴事,坏人好事,偷听人家房里事。
“倪二寡妇家的小女儿,就那老爱穿水红短衫的,又离婚了。结婚还没三个月。吵得不可开交,打得人仰马翻的。”老姑奶奶换了个话题。
“你说的是去年的事吧。知道!都进了法院。什么原因嘛……”金鱼眼起劲眨巴着,斜过脑袋,朝一大块头男人直努嘴。那夯汉子姓周,刚巧正打门前经过,肩上扛着一崭新的不锈钢防盗门,‘吭赤吭赤’的,走路一阵风响。
“哼,还装防盗门,自个儿就是个贼,偷花的贼!”接着又压低嗓门,“就那一身横肉的,占人家女人,第三者。人家离婚,全是为了他!”满脸忿忿不平的神态,很是为爱穿水红短衫的女人的丈夫抱不平。其实,明眼人不难看得出,金鱼眼是在争风吃醋。
“那天夜里,突然打镇医院来了个电话,”二妹挨在老大姐身后,不紧不慢的说。“你妹夫睡眼惺忪的接的电话,也没问清个头绪,忙不迭的把我打床上轰起来。那阵子妈时常闹头晕,我们生怕她犯了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
小妹妹小心翼翼地在老姑奶奶遗像前的香炉里续上香,“我们也连夜赶了回去。到家一看,妈妈在绷棕床上,睡得正香呐。”小妹妹嗓门有点嘶哑,“挨打住院的,是那金鱼眼女人,肇事的汉子姓周。一拳头下去,就敲折了那碎嘴女人的肩胛骨。”
“妈妈千不该万不该,去周大个那儿拨弄是非。这场祸事,因妈而起。”
第二天下午,姐妹们合计了一下,花二十块钱,麻烦斜对门的铁匠高老头,定打了几颗特大号的钉子,把临街的槽门钉个牢实,也没征得老姑奶奶的同意,强作主张,硬是把老人接到城里住下。
“那是前年的事?”老姐姐问。
“是去年春,”大妹妹搭话。
城关菜市场上,县城中央的卧牛山公园里,没少见老姑奶奶瘦弱的身影。今年开春以来,老姑奶奶的足迹,布满了那两颗古老的银杏树的周围。儿子有时候也偷个空,到女儿这边来,看望母亲。可大多数时候,是老姑奶奶走过去看儿子。她只是在院外走动,走累了,就摆开随身携带的小折叠凳儿,挨着树荫小坐片刻。儿子在屋里头说话声,走动的脚步声,她都能听得出。她听着心里头舒坦。人家也并非不让她进屋里坐上一坐,可她不希罕踏进那个小院。
“小人得志!穷酸张扬!”常常听得老姑奶奶如此这般自言自语。那亲家母,那没家教没孝道的媳妇,连带那花枝招展的小孙女儿,三代女人,老姑奶奶都瞧不上眼。看上去就心头堵得慌。
那一夜,四个女儿,都年过半百,围坐在一处,叙述着母亲的好处,追忆着家门的不幸,诉说着数十年的十磨九难。一会儿哭,哭得凄怆哀绝;一会儿又笑,笑得舒坦实在。她们守着老姑奶奶的棂,她们在替那不孝的儿子,给老人送行。
夜,也终有尽头,就一如人生的路。天放亮的时候,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悄然停了。天气冷峭,但是碧空万里。门外,传来一阵鞭炮声,又有谁,赶早过来,给老姑奶奶送行。
离窗户十米开外的地方,就看见有谁来回蹚出来的脚印。没膝的深雪地里,那一排排来来回回的脚印,是那么的突兀,那么的显眼。四姐妹相互交换着眼神。
四双眼睛,再次湿润了。
老姑奶奶,到底还是有男丁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