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方 (河山人物之八)
一、送粮入库难兄弟命丧黄泉路
德方,从今往后,当了村长,也就是后来的生产队长,上了仕途。那年头,可千万别犯傻,不拿村小队长当国家干部看待。一直到人民公社解散之前,那些大大小小的王德方刘德方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吃喝掱拿,上行下效,兴风作浪,好事鲜有份,坏事全做绝。(见《河山人物之五》《毛仁芝》)
故事还得打那天下稻粮熟人间万民饥,村村饿殍,路路陈尸的公元一九五九年前后说起。
德方父母亲过世的早,自小就见他拖拉着麻脸的弟弟德圆,兄弟俩相依为命,四处乞讨为生,有口干的时弟弟抢着往自己小嘴巴里扒拉,做哥哥的何尝不饿的慌,但每回都还能多少让着点自小得过天花落下满脸麻子的苦命弟弟。
好心的邻居万家大舅母,眼看着孩子风里来雨里去饱一餐饿一顿的着实可怜,便把老大招呼过来,告诉他在刘家祠堂边的水井旁,放一大一小两口水缸,都装满井水,人们做饭时图个方便,先在大缸里淘米,再用小缸里的清水淋涮一下。那年德方大概也就十五六岁,对万大舅母的话言听计从,刚好家里以前是做过酱坊小本生意的,院子里有几口酱缸可以派上用场。
每天傍晚,他风雨无阻地倒去大缸里的粉白色的淘米水,缸地下就积淀着一指深浅的碎米渣,捞将出来晒干,搀上八角之类的佐料,焙干之后再碾成粉,便是上好的渣面粉,街面上和乡下人都爱买一包,回去做米粉肉米粉鸡什么的。两兄弟又勤快手脚又利索,有事没事就守着那淘米缸,遇上年迈手脚不太方便的左邻右舍,哥俩忙不迭上去帮衬一把。老奶奶大媳妇们,看小哥俩机灵勤快,同时也可怜他们没老子没娘的,时不时故意就漂出一把两把整米,故意帮帮他们。
说话间就到了土改合作化高级社大跃进人民公社,德方贫苦孤儿贫农成分,长的肥头大耳人模狗样,周吴郑王的就当上了基干民兵,有事没事就扛起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日出日落的在外面操练,麻子德圆本来就羸弱,个子也矮,力气不够,打水井里提不上水来,淘米缸渣面粉的生意揽不下来,只好歇了。先是四处拾柴禾,后来便提溜个蔑编的粪筐拾狗屎,在铁道上尾着客车屁股后头跑,有时还真能拾到几泡打火车上沥下来的热屎。
大办食堂了,敞开肚皮吃饱喝足了,德圆一脚踩遢了那臭气烘烘的蔑粪筐,有事没事就在食堂转悠,等着吃现成饭。一双鹘突眼锅前灶后睃过来睃过去,打探实在哪盆饭菜油水足肉片儿切的厚实。食堂师傅们看着他就烦,可又撵他不走,只好支使他做些杂活儿,有时见他消极怠工,扬起油渍渍的手就往他脑壳上招呼,其实也不是较真揍他,纯粹拿这半大的孩子寻个穷开心。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肚皮还没放开吃上几天饱饭,就闹腾得仓底朝天,接下去就是鼓动基层放卫星放高产,然后政府便按放卫星的数字来征粮食,可怜祖祖辈辈种粮的老百姓,家里一炊一粟都缴了公,连沾点儿铁腥气的锅啊盆啊的都收去集中炼成铁疙瘩。老天慈悲无灾,政府歹毒结怨,转眼间轰轰烈烈的世道就变成了杀人的软刀子,‘千村霹雳人遗屎万户萧索鬼唱歌’。人接二连三的饿死,可食堂硬撑大头还得往下办。
德方没得力气再去出操,分配给他的活儿是往稻草堆高田埂旁收拾饿死鬼的尸首,其实也就是拿张芦席给一卷,用稻草绳绑个结实,两人抬起往那个名叫庵洼的大坑里一扔,拍拍手了事,上面连黄土盖都免了,那年月,谁还有那份力气去往死人身上使。德圆仍赖在食堂帮衬,多少还能吃上几口囫囵饭食。有时瞅个冷不丁的,顺手捎带几快锅巴什么的给他哥哥填肚子。德方虽说肚子里落了好处,可心里头总归放心不下麻脸小兄弟。人前人后总是千万叮咛嘱咐,生怕他人小糊涂胆子大,招惹上什么事儿,自已吃亏挨打不算,十有八九得连累上他这个当哥哥的。
可是有一天到底出了事。
那天德方刚发送走两个饿死鬼,照例拍拍手往衣袖里一拢,勾腰斜肩的一副猥琐相,饥肠辘辘满面菜色,双腿走路发飘,不由自主的就往食堂跑。可还没到食堂的门口,就听见里头有人在发狠,大声吆喝,鞭子抽动的呼呼作响,却没听见挨打的人出自本能而发出的哀号声。通常情况下,挨打的人总会使唤出浑身解数,大喊大叫,也就是俗话说的‘轻打重叫唤’,以避免多吃苦头吃大苦头。那年月,挨骂和挨打,就如同饿肚子啃树皮一样,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但是有一点,但凡挨打的一声不吭,那就说明棍棒功夫已到火候,受刑罚的人差不离就在那鬼门关转悠了。对这种人这也有个说法,叫‘闷声大发财’。
那天德方眼皮老是跳个不停,听老辈人说,眼皮跳,一只眼主生财,一只眼主惹祸,起先还在一个劲琢磨,是‘男左女右’呐,还是‘女左男右’,心中总想着平地里蹦将出来一根胳膊粗的胡萝卜,能让他有滋有味的大嚼一顿。可今天德方心中发毛,总觉得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便没时间做那种青天白日胡萝卜梦,三脚并做两步一头插进食堂大灶间。就见得自己可怜的麻脸小弟弟,身上血迹混着泥污,卷缩在大水缸边,有一声没一声的抽噎着,有出气无进气的模样,看光景就怕不行了。
“他是个小扒手,小偷,坏人!”说话狠声狠气的是陈大牙。
“胆子倒真不小!你瞧瞧,这么一大块锅巴,转眼间他就给拾掇进裤裆里垫在屁股底下,”插话的是另一个女将,叫刘三糊涂,手中攥着一块黄灿灿的又大又厚的锅巴。
包龙图当年前有王朝后有马汉;岳鹏举是左有张保右有王横,履新不久的大队书记毛仁芝,刚刚心毒手辣害死了村长孙大舅,鸠占雀巢取而代之,就有那趋炎附势让猪油蒙了良心的一干小人,为了那一粥一饭的好处,卖身投靠,心甘情愿充当这女阎王的打手。
如今她旗下也网罗了两员马前卒,一个是陈大牙,另一个是刘三糊涂。陈大牙刁钻泼辣,为人刻薄,心地歹毒,丈夫得了痨病,加上饥饿,也就成了一具活尸首,也就是文人们喜欢叨在口舌之上的所谓‘行尸走肉’,其实身上肉没几两,鹘突一双散神的大眼睛,如今是扳着手指头数日子,就等着阎王来收尸了。若是本分人家的女人,此时便应该守在家里,至少得装模作样先等男人断了气,给男人送了终,然后再到处张扬做些断人香火挖人祖坟的龌龊事。可这个陈大牙硬是不守妇道,迫不及待跳将出来,尾在毛仁芝屁股后头为非作歹兴风作浪。
那个叫刘三糊涂的,倒是个本分人家出身,也算是个老实人,只是说话做事不着调,肮脏邋遢,那一年在地里锄棉花,锄着锄着,就见打她的裤管里掉下一大叠草纸,血糊喇杂的,想是那事儿来了匆匆忙忙塞进裤裆里的。别人光顾着锄地,没事谁还会冲她裤管里看,倒是她自个儿先感觉出来的,若是个省事的娘们,瞅着人家没看见三下五除二给塞回去得了,天大的事也不过刨一锄土给那邋遢玩意儿压进地里。可这个刘三糊涂,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用手给一把抓起,左瞧右看的,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就有那好事的男人,叫做子民的,乐滋滋的凑上前,邪邪的问她,
“你这是什么呀,身上哪儿划开了口子,破啦?”
闹得一地里的农民乐开了怀,手脚都乱了套,刚出土的棉花苗不知有多少遭了殃。反正也不是自家的庄稼。
刘三糊涂就是家里穷,自己肚皮又大,糊涂人自有糊涂本领,为了口吃的喝的,她就糊里糊涂投靠了毛书记,心甘情愿作了书记的打手。
王德方踉跄几步,颤巍巍的想抱起还在抽搐的小弟弟,一边拿眼瞅着叉腰立在身子前面前的两个招摇惹事的女人,本待发作,可到嘴边的脏话还是和着一口吐沫吞咽到肚子里去,攥紧的拳头慢慢放松开。他明白,眼前这两混帐女人好打发,可她们身后的那个公鸭嗓门的大块头女人,那是万万招惹不得的。
食堂里有个烧锅的小孤儿,都叫他小山猴,实在看不过去,抖擞着一双小瘦手,勾下腰想搭一把,德方满肚子怨气没处发,一把推开小山猴,沉闷的哼出一声,终于抄起那血肉模糊的小人儿,心疼头晕眼花肚子饿,醉鬼般晃悠着身子,拖动着两条长腿,走三步退两步的,出了食堂的大门。好心肠的小山猴,一声不吭的随在身后,一直陪着他哥俩,瞅着四处没人,忙不迭的搙起身上那件宽松破旧的家绩布小褂子,打肚皮上抽出一大块米饭锅巴,焦黄焦黄的,还带着山猴的体温,手脚麻利的塞进德方的怀里,然后才若无其事的吹着口哨,转眼就没了人影。小家伙真够利索的。
那一大块锅巴,实打实救了小哥俩的性命!穷人家的孩子命大,本来也就是皮肉之苦,加上肚子里空落,看上去蔫巴巴,如同那干涸的青苗,只消来点雨露,就能命回阳关,而小山猴偷来的那块锅巴,正是那活命的甘露,起死回生的灵丹。
可好景不长,还没挨过三天,德圆也就凑合着能下地走动,就给发配去送公粮。递话过来的还是小山猴,
“大队里刚收进来一批粮食,立马要送交国库,”山猴告诉德方。
“不是家家都刨地三尺了吗,打哪儿还弄来粮食?”德方急性子,其实这并不关他什么事。那时候,队队家家人人放卫星搞过关,谁不跟着起哄谁就是右倾就是白旗,就得拔你这个白旗。区里公社里养了一大帮根子红苗儿壮的基干民兵,一天管一斤大米两斤山芋,专门使唤这号人充当打手杀手。多少个小队长因为良心未泯,不愿甘心为虎作伥,被活活打死折磨死,万大舅便是好心的冤死鬼之一。
“听说昨天在桥东村又拔了两面白旗!搜查出好几箩稻谷,外加几处用炭灰压仓底下的几担种子粮,毛书记急着要送给政府,好保住她这面红旗。”
拔了两面白旗,也就是又送了两条人命,为的就是要完成上面强迫农民上缴的粮食,为的是让那母老虎继续骑在百姓头上。几箩稻谷,那能救活多少条人命,几担种子粮,那又能让来年多少人活活饿死!
德方眼前也顾不得许多,他想去找毛书记,恳求她能让自己代替身体羸弱的弟弟去出这趟苦差,可山猴连连摇手,
“有人汇报了,说你家德圆是惯偷,专挖社会主义墙角。这回非得让他去。这时候你千万不要充大头,别连你也给搭上。”
‘汇报’就是打‘小报告’,爬寡妇墙头揭死人棺材板的主儿惯会操持这一套。唐朝的武则天是此行当的开山鼻祖,一九四九年之后便得到发扬光大,在五七年、六六年前后,这一行当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田地。别看山猴小,可真是鬼灵精一个,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俗话说的好,棒槌靠在衙门口,三年也会操官腔。毕竟山猴成天同那些大大小小的混吃混喝的为非作歹的人民干部们搅和在一处,耳染目睹的,几句官腔,倒也操练的成了几分气候。
德方无可奈何,只好听命,尽管心中老不落忍,还是任他们把他那个病歪歪的小兄弟强拉硬拽的押走。可怜这一走,也就再也没活着回来。
当天天刚擦黑,就听得门前‘咣儿’一声响,还以为是小兄弟回来了,满心喜欢去开门,却看见一只小麻袋,口儿还扎得紧紧的。好不容易扯拉开来,就见到那满头的稀松的黄毛,那是他弟弟的脑袋。一双小眼睛,半睁半眯着,嘴角朝一边耷拉下去,挂着哈喇子,带着一缕缕血丝。那模样,几分滑稽几分冤屈几分愤懑,仔细再端详,却还带着几分宽适和舒心,仿佛是打阴曹地府里在给垂死挣命的哥哥递个话儿,告诉他还是死了的好,一了百了,没得操心和烦恼。这倒也是实话实说,‘生不如死’这句话,但凡遭受过那段年月历练的人,定能深切体会其中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