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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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礼顶 (河山人物之三)

(2008-10-01 13:31:43) 下一个

王礼顶 (河山人物之三)

 

       送丧的都是家班子,同宗同族,三亲六眷的。若是外人,定不会在这年月为人吊丧,更不会送这王老太上坟岗,因为老人的独子王礼顶,头上有顶帽子。

       太阳下山了。歪瓜裂枣,愁眉苦脸,装模作样的一应人等,大多都走了。坟头上只剩两人,一站一跪。王老太独子王礼顶,一声不吭,长跪不起。自小儿鸡巴拖坍灰的叔堂兄弟王礼浩,温文尔雅地立在一旁。

山风一阵紧一阵,稀稀落落的马尾松,承受着风的淫威,无可奈何地耸动起斑斑驳驳的枝桠,发出揪心的低鸣。山下,烔河边镇子上,一缕缕晚炊的烟气,遮了西边半片天。那份乌烟瘴气,衬着夕阳西下的火烧天,凭添了肃穆悲怆的气氛。

“老婶走的安祥,没受一点罪。”站着的对跪着的说,无非是宽慰的话。“还是有福之人。”礼浩双脚挪动了一下,身子往前靠了靠。“老婶”就是礼顶的亡母。

礼顶仍一点没反应,默默无言跪那儿。

“我妈,比老婶只长两岁,可她老人家六零年就走了,比老婶整整早走了十五年!”礼浩也动了感情。想起骨瘦如柴的寡母,为了给王家留下这条独苗,打牙缝里剔出一口口菜糠,而她自己……唉! 可如今,如今混得,连个老婆都找不到。对不起死去的老娘!这日子过得,凄惨呀……

礼浩双手紧紧抱着脑袋,卷起修长的身子,半蹲半跪,低声抽噎起来。

几只乌鸦,顺风打一座座老坟掠过。都是王家在十五年前后亡故的先人们的坟头。

“我在学校食堂里,抓了一把粮票,”礼顶终于开口说话。“那把粮票,救活了我老妈,可我……

轮到礼浩不开口了,但他在听。

“他们说我偷……把我押回原籍,定为坏分子。毁了我一辈子呀! 妈呀……

从大学教师一下变成了坏分子。但好歹救活了饿得奄奄一息的老母亲。那年月,一碗米汤就能渡人一命。母子俩一直相依为命。可如今,老人一撒手就走了,扔下他孑然一身,光棍一杆。细想起自己这十几年枯风凄雨的遭际,怎不让他肝肠寸断。

两男人在晚风中“呜呜”抽泣。山坡上的草树,和着他们的声声呜咽,发出嘈杂而凌乱的声响,仿佛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沉重的世态挤压之下,缓缓长吁而出的哀叹。

头七那天,就他一人,跪累了,倚在一棵老乌桕树下歇着。一条毛辣子打树上掉下,生生落在他胳膊上。他负疼,下意识扬手一甩,身子顺势扭过来。

五十步开外又竖起一新坟头。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一字儿摆开跪在坟前。那孩子们哀哀的啜泣,和着那妇人撕心裂肺的哭诉,高一声低一声,传进他的耳朵,锥在他的心头。

落过毛辣子的地方,立马红肿起来,疼得钻心。他皱了皱眉头,张口冲红肿吐口吐沫。一面甩开膀子,朝哭声走去。

“是孩子的父亲?”他问那双眼桃红的未亡人。

那妇人没回话,只是哭。

“是我大(爸),墙倒了,压……呜――”大女孩够半人高低,说话细声细语。

大前天一场暴雨,邻村一家墙倒了,活埋了当家的男人,撇下母子五个人。

看看路边左右两座新坟,同是落难人啦。

礼顶扶着哭哭啼啼的妇人,招呼着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来到自己家中。

那是一顺三间的房子,后面接一厢屋,用做灶房。后院里乌油油的青菜,红彤彤的西红柿,长豆角,刺黄瓜,几乎没让人下脚的地方。靠后一棵枴枣树,树下圈起土墙草苫,典型的农家茅厕。

礼顶先安顿妇人坐,可她哪里坐得稳,只好斜着身子,横躺在堂屋的木板床上。然后忙不迭舀水,分别给孩子们洗手,再拯把毛巾,让那半大的女儿递过去,给她妈擦把脸。这才捞到时间,推后门进灶间,不一会,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托这满满一大盘,小葱鸡蛋煎白面饼,又叫鸡蛋香油粑粑。再一转身,一手里是那红艳艳的西红柿,一手里送上翠滴滴的刺黄瓜。这全是过端午节才能吃得上的好东西。

过了七七,那未亡人拖儿带女,搬进了王家这一顺三间的房子里。

礼顶按辈分是“礼”字辈,老菜农王老儿中年得子,拎一只鸡外加一篮新鲜菜,请一私塾先生,给取名“礼顶”,遂了老话“顶礼膜拜”。可“顶礼”好说,唯有这“礼顶”拗口,而且同“立定”通音。刚好他半辈子走背,但凡是个人,有口会道个人话,便可作践他,使唤他。

“嗨,立定!”听到有人吆喝。

他便立定在原地,肩上担的大粪桶,不情愿地直晃悠。

礼顶的生产队都是菜农。种菜不兴使化肥,得用农家肥,也就是人畜粪。如果是西瓜香瓜,还得专门使饼肥。就是先将榨过油的油菜饼棉籽饼,放水沤上十天半个月,再埋下地,保准瓜大皮薄瓤鲜脆。按时下话,那叫无公害菜蔬;眼前又一说法,那叫奥运菜。

分给礼顶的活儿是,在镇子上挨家挨户掏粪。一担粪付给粪主人两毛钱。礼顶经多年生活的压榨,原本不见高的个头,愈见其矮,远看他担着粪挑子,恰似三只粪桶在排队出操,好在那顶破草帽,突兀在中间,被掏空茅厕的人家,方才闹明白这两毛粪钱的出处。

“嗨,立定!”又听到有人吆喝。

他闻声立定在原地,肩上担的大粪桶,不情愿地直晃悠着。

“成家啦?!”原来也有好心人。

“哈!”礼顶眉开眼笑,撂下担子。“你看过我那位了吗?”一边伸手打裤腰里摸索出一支香烟,皱巴巴的,挺胸拿肚的递将过去。

“还没呐。”说话人大口吞吸这烟气加粪臭,露出满脸聚精会神的情态。

“就跟江水英一模样!”礼顶露出一排烟草熏黑的门牙。“平常我就叫她江水英,不叫她真名儿!”一边摘下草帽扇凉。

现代京剧《龙江颂》,女主角江水英,那腰身脸形唱腔,说唱念做打,那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生产队大广播上,三天两头放,特别是在抗旱保苗的三伏天。那年出奇的旱,广播里每天都江水英。人人都烦,也不知是烦这干热的天气,还是烦这拿腔做调的念唱。

只有王礼顶不烦,和着那小调,肩上扁担“吱啦吱啦”给合着节拍,脚下迈得中气十足,日子过得滋润了不少。

抗旱顶要命的当口,“江水英”走了,带着她那一窝苦命的孩子。其实,她又能走多远?也不过就挪一地方,三排房子开外,也就是礼浩那儿。

戏文里,正唱到:

堤内损失堤外补;农业损失付业补……

礼顶的损失是什么呐?损失到底有没有?有多大呢?堤内堤外农业付业,天晓得,一笔糊涂帐!

闷在家好几天,拿上草帽上他母亲的坟头。礼浩尾在后头。堂哥俩在坟地里一直呆到天大黑。这才一前一后回了各自的家。

 

样板戏里的江水英没男人,整天搞斗争闹革命。可他那“江水英”耐不住,拖着油瓶提着罐,到底找到了能靠得住的男人。礼顶人也不错,但,他靠不住,因为他的成分不好。

礼顶只好接着孤家寡人,接着给人掏茅厕,花两毛钱,换一担粪。日子仍旧得过,日子也就这么过了快两年。

“王老师,”几个年轻人堵在他粪担子前。“我们想请你给补习政治,”挑头的叫华康,保不齐也就初中毕业,但他要求进步,普天下青年人都在忙着做功课,参加高考,华康们自然不能落在人后。

礼顶一听,连着肩上那一百二十斤的担子,直恁恁跳将起来,差点没把大粪泼满街。十几年来,“老师”这两字,也就在梦里喃喃自语,而且次数也不太多。

想当年,王老师教哲学,教政治经济学,学生都爱听他的课。若不是念在老娘实在饿的不行,手脚不干净,偷了学校食堂的全国流通粮票,哲学课上那个水灵灵的大辫子,早就成了怀中可人儿了。

“今天先给大家讲《党史》,”王老师特地换了身衣服,上下一套兰色单咔叽,洗得泛白,象一晚期入伍的新四军老兵。

华康用大伙五分一毛凑起的钱,买来一包“东海牌”香烟,二毛八一包。这可是公社级干部的待遇。其实也就这待遇到顶,那时候,不作兴教书收费,况且年轻人也无费可掏。

“《党史》得先理清脉络,从‘十次路线斗争’切入,然后嘛,”他顿了顿。

“王老师,这,我们都懂,”内中有一民办教师,早就分十行将那十次斗争一一列出,字迹那是十分工整。

“那你给我们说说,哪十次?”王老师吸口烟,大家伙屏住气,约定俗成似的,等那口烟吐出来。傻等了一分钟,实在憋不住,再也等不及。显然那口烟,全部落了肚。

民办教师,挪了挪屁股,半天没放屁,更没说话。

又吞口烟。“那我来说吧。第一次陈独秀,记住,独一无二;第二次瞿秋白,‘双目’瞿,‘双’,就是‘二’嘛;第三次李立三,有‘三’没有?啊?!第四次罗章龙,‘四维’罗;第五次王明,‘王’通‘五’,好记!第六次……

这回大家没时间再瞧他刚吸下的那口烟到底吐出没,全屏声静气凝神听他侃,然后都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口。

几十年的历史,腥风血雨,沧桑仓惶,鸡飞鸭跳,鬼哭狼嚎。一盒东海香烟,全部搞定!

几天过后,也就是几盒“东海”之后,讲哲学,讲辨证法。

乡下孩子,本来就没正经读多少书,全凭一股热情,虽然个个摩拳擦掌,转身便心中发慌。哲学对他们而言,那是开大会坐在主席台上人等的大餐。他们下里巴人们也想尝一口,可怀中没钱也没粮票。

“你们看,”他平伸出两手,“哪只手大?啊?!”

大伙都摇头,看不出。

“右手大,”内中一人平时爱翻书,小有学问。“因为右手负力多,因而就大些。”

“错!我是左撇子。应该左手大!”他嗓子真叫大。“由此可见,凡事因时因事因势,不可骤然做结论。这就是辨证法。明白吗?”

大家撇着嘴巴,微微晃脑袋。不明白。

“这么说吧。”他胸中自有百万兵。“刚修一厕所,中间打横隔一墙。剩下的活儿,就是在门口写字。写‘男’,就是男厕所;写‘女’,就女厕所。”这人说话,三句离不开老本行。   “那么,到底是‘男左女右’呢,还是‘男右女左’?那笔,在谁手中,谁就能作出界定。换句话说,谁手中有权,谁嘴巴大,谁就说了算!这就是辨证法。明白吗?

“又比如,两妇人打架,你抓我脸蛋我揪你头发。要你给评理,做裁决。试问:共有几种结论?”

大家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全说不出所以然来。

“三种!”他顿了顿,居高临下地环视着盘腿坐在地上的学生。“你可以说,抓人脸蛋者,破人面相,该罚;你也可以说,揪人头发者,下手歹毒,该罚;你还可以说……

他咳嗽一声,“你这破人面相者,真不是东西!你这揪人头发者,也不是东西!你们都不是东西。是东西,能打在一起,不可开交吗? 呃?还是那句话,谁嘴巴大,谁就说了算!这就是辨证法。明白吗?现如今,谁的嘴巴大呀?! 啊?”

见学生仍面面相觑,老师作进一步开导……

那年,他有三个学生黄榜有名。原先他们政治最没底,但考得最好。

开春,他撂了粪桶,被请去给教师们讲授《教学法》。三十块薪水。他不用教材,也没教材,那时候,纸张金贵,用去印那《第五卷》。

“教书,也就三点。记住咯,就三点。西方人有个词儿,叫Educational Philosophy, 教育哲学,就是教育论,教育观点。”先前他学俄语,后来自学了点英语。

大家伸脖子静听,“沙沙沙”尽是笔记声。

“其一,”他伸出一食指,“你要将学生不明白的内容,耐心细致地,给学生讲清爽,搞搞清爽嘛,哈?”他说普通话,夹三插四的,迸几个上海词儿,许是那罗敷他嫁的哲学课大辫子,当年也爱说上海话。

“其二,你要将学生已经懂了的东西,理顺归纳,易记易背,真正掌握。”随即,他列出那“一二三四五”的例子。

“其三,应用,学以致用。这是个大题目,可不太好做哇。……

没等那三十大文拿齐,上面就来了公函。礼顶老师把家里钥匙交给堂兄弟礼浩,拍拍那有点儿大姑娘模样的半大女孩子,只身来到当年孔夫子执教的地界儿,其实也就是那年他偷粮票犯事儿的原单位。

王先生又过上了做先生的好日子。

一晃就是三年。那份忙!但还是忙里偷空,回老家走走。这回,他是衣锦还乡!

他个子不高,乡亲们第一眼瞅见的,是他那双贼亮的黑皮鞋头。那个亮,那“咯吱咯吱”的动静,真是招人啦。看完皮鞋,这才想到鞋子上头的人。瞧那额头,十分饱满又黑又亮,想必是当年那太阳晒得过分,冷不眼一瞧,满以为两下一上三只皮鞋头。

 

其实一行的确是三人,都乌黑的头发,象那贼亮的皮鞋头。

大黑皮鞋头“咯吱咯吱”开道,一妇人怀抱一小儿,兴致勃勃尾随在后。本来,打火车站回他那在东街的老家,只消顺烔河堤,过那一排排临风招展,婀娜多姿的垂柳,再过那两孔眼的石板桥,穿过一片绿莹莹的菜地,右转,过礼浩的家门,也就到了。可这回,“咯吱咯吱”声一路响,打北街到中街,左转身,过当年给华康们恶补政治的四合院,经过李少荃李中堂的祠堂门口,然后再悠悠然,上石桥,过菜地。一边走一边大嗓门说话。

“瞧这水多清!多鱼虾鳖蟹,现在正是时节。焦湖,阿,不,巢湖的水产丰富,特别是银鱼和毛蟹,也有人叫大闸蟹的,还有白鱼,又叫梅白,每年梅雨季节才有,白肚青背,肉细嫩,味鲜美,清蒸,红烧皆可。

“明天,我来给你清炖一条。放在冬瓜里炖,用大锅,文火,搁冰糖,米酒,姜丝。起锅后放少许盐。葱丝,香醋,蔴油,芫荽,青红椒丝,给你一一另搁在青花磁碟子里。

“再包韭菜猪肉馅饺子,你们山东人准爱吃。就用石磨的七零面粉,记住了,一百斤麦子出七十斤粉。粮店里卖的都是八八粉,而且还是机器磨的。咱俩搀着华兴少爷,带把镰刀,先割韭菜,就那边,哪家的肥嫩就割哪家的,都是乡亲。再顺路,在那家豆腐坊捞两厢水豆腐。饺馅里搁豆腐,它嫩。路口上那家杀猪的,姓朱,该着他有这个姓,我们当年是难兄难弟,让他送两斤肋条肉来,嫩,咱们少爷爱吃嫩肉……

“哪个爱嫩肉哇?啊?”一窝人挡在路口,说话的是老五婶。

“让五奶奶瞧瞧我这嫩肉宝宝!”也不问人家乐意不乐意,一双骨嶙嶙的手,硬要把孩子抱过去。

肥头大耳的小家伙,许是打根儿里明白,这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生养他爸爸的地方,十分给他爸长脸。先是呲开小嘴巴,这么淡淡一笑,露出四个白白的小奶牙,拍拍肉嘟嘟的小手,一面笑一面扑在五奶奶怀里。惹得大伙儿全乐了。

礼顶忙不迭给大伙儿撒烟,“大前门”牌的,逢人就递,够不着的就扔,不问男女, 遑论老幼。

华兴的娘因孩子给了五奶奶,这才脱开手,捧出各式各样的精美糖果。先挑软糖给牙口不见好的老人,金铂锡纸包的大把大把揣在孩子们的荷包里,式样新奇的,给了大姑娘小媳妇们。忙乱中,没忘了挑一块香而酥的花生酥,剥掉糖纸,连里面的白盈盈的糯米纸,一并送进五奶奶掉了门牙的嘴巴里。

热热闹闹的一伙人,给让进了礼浩的堂屋。

“礼顶呀,出门三年啦。好哇!”五奶奶怀中的小少爷,早给那“江水英”的大姑娘“抢”走了,用腾出来的手,拍拍礼顶的肩头,又在脸上摸摸。坐在临大门的八仙桌边,看看侄子,又看看侄媳妇,眉开眼笑,乐得抿不拢嘴。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块的呀?”老人们老习惯,不说“结婚”,说“在一块”顺口。

“前年腊月。”礼顶担心老人耳朵不好使,提了本来就大的嗓门。这么一吼,在一旁叽叽咕咕,交头接耳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全扭过头来。

“到去年腊月就一年,到今个儿五月,嗯,快一年半啦。瞧这日子过得真快。”五奶奶菜农出身,一辈子卖点小菜,补贴家用,会算小帐。“我们这大孙子过周了吧?”

“五奶奶问的是过了周岁,”礼顶时不时得当翻译。

“刚过,”初次回婆家的媳妇柔声细语,到底是在大学教书,知书达理。

“不对呀!?”五奶奶双手在大腿上一拍。“那你们俩……‘在一块’才五个月,就生了……”原来老人在这下了套。裂开没门牙的嘴,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屋里人笑开了锅。礼顶憨憨也光是笑,嘴里含糊不清的唠叨着什么。

“你们这叫‘窝外喜’,”一快嘴媳妇嘴真快。

“不对,叫‘带喜进门’”另一个抢口说道。

“都没说中,”‘江水英’一直在灶间忙活,这才偷出空来,“叫‘喜上加喜’,”她分明是在解围。

新媳妇没人给翻译,大学里给学生讲课的知识在这全用不上,干着急,陪着跟大伙笑,那笑里,分明透着蜜甜。

“按说,我该跟你叫嫂子,”江水英细细声说道。日子过得顺心许多,虽然几年过去了,可她却更见水灵,白皙的皮肤,乌油油的头发,苗条的身段,同新媳妇好有一番攀比。妯娌俩虽隔了十来岁,倒也不十分看得出。

“还是我叫你姐吧。礼顶都跟我说了。你挺不易的,真的。”

江水英先是脸泛红,接着眼眶湿润了。

“你还留这大辫子,连在我们乡下都过时了。”做姐的换了话题。

“谁不说呢?可他偏要我留,就依了他吧。”一面拿眼瞄一下他男人。

说话间,礼浩打后面灶间端出吃的来。满满一大盘,小葱鸡蛋煎白面饼,又叫鸡蛋香油粑粑。再一转身,一手里是那红艳艳的西红柿,一手里送上翠滴滴的刺黄瓜。江水英的大姑娘,出挑的花儿一般,捧出一带盖的瓦罐,热气腾腾的,人没进屋,那香味就钻鼻子直撩人。打开盖,是冬瓜炖白鱼。随后,又是一大盆饺子,韭菜猪肉馅饺子,翠翠的绿色,透过薄薄的皮,十分上眼。

 

礼顶一家要走了。鼓鼓囊囊的,都是三亲六眷送的土产。来时三人,回时四人。那花一般的大姑娘,跟她‘王爸爸’一起走。孩子大了,要挑个好学校,去他大学上附中,生活、学习条件都好。礼浩夫妇依依不舍,但为了孩子有个好前程,就依了礼顶,让孩子跟着他,大家都放心。

五奶奶立在送行的人的最前头,一手搀着刚送托儿所的小孙女儿。礼顶转过身,帮老人顺了顺几缕花白的头发,理一理衣领,把大襟褂子领口的搭绊扣给扣上。左手打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一张一张抽出五十元钱,差不多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仔仔细细叠整齐,放在老人的衣兜里。小少爷打妈妈怀里挣着要下来,扭着小屁股,拉一拉五奶奶的手。

一家四口,背箩挎锅的,鼓鼓囊囊,依依不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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