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一丁
一个是精灵,一位是歌手。
精灵藏在我们这一代人心灵的阴影之中,隔着黑暗与我们默默对视。我们总是在阳光下回避它的存在,而我们的回避却使它更加躁动不安,时不时按捺不住地要跳出来。我们虽然对它感到无奈,但我们却无法否认我们需要。能给我们带来抚慰,让我们得以渲泄的,是歌手。
精灵,在你我的心里。
歌手,是崔健。
2008 年 5 月泛亚音乐节在斯坦福大学举行,崔健与乐队一行风尘仆仆地赶到旧金山湾区。下飞机的当晚,接受湾区一家电视台的现场采访。主持人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二十年前您以一曲《一无所有》使中国一夜之间拥有了摇滚。二十年后的今天,当年使您感到“一无所有”的东西,您找到了吗?崔健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创作的时候并没有想得太多,这首歌的涵意许多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崔健的话让人有一言难尽的沧桑之感。
是啊,我们这一代人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5 月 3 日,崔健此行的首场演出在毗邻旧金山的高科技之都圣荷西登台:“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首唱一曲《不是我不明白》,给台下的歌迷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这首创作于 1986 年的曲子是中国音乐史上的第一首摇滚。
“生于 50 年代的举手。”首曲唱毕,台上的崔健高声问台下。我环首四顾,没看到谁举手。“ 60 年代的?”不少人举手回应。“ 70 年代的?”一堵手臂筑成的墙应声而起,挡住了我的视线。“ 80 年代的?”举手的人不少于 60 年代的。
崔健是幸运的, 20 多年的反叛之路至今仍然吾道不孤。
歌迷也未失望,崔健以他特立独行的方式回报他们的激情:现实象条狗,就在你身上颤抖,就在绳索下行走。当恶梦在阳光下发生,人们开始怀念黑暗。
我靠!老崔,真有你的!!
一阵吵嚷之声从后座传来。我扭头望去,原来剧场管理方面害怕现场失去控制,特意将后座的部份灯光加以保留。部份歌迷为是否关灯与保安方面在发生争执。
“红旗还在飘扬,没有固定方向。革命还在继续,老头儿更有力量。”曲声再起,我听到的是那首著名的《红旗下的蛋》。后座上与保安的争吵似乎愈演愈烈了。
“肚子已经吃饱了,脑子也想开了。别说这是恩情,永远报答不尽。”那首“蛋”还在继续。老崔真是入木三分:这么多年在海外一直有人说能出国留学是党的恩情。直到发现 19 世纪大清的留学生们就已飘洋过海了,才明白原来爱新觉罗们两百年前就已经和党中央保持一致了。
争吵变得群情激奋,后排有点儿乱。听到有愤青在高呼:“中国人,站起来。中国人,站起来。”
崔健还在唱“蛋”:“挺胸抬头叫喊,是天生的遗传……,看那八、九点钟的太阳,象红旗下的蛋。”
20 多年的风风雨雨暮然回首,老崔你之所以屹立不到是因为你早就在试图用音乐回答一个基本的问题:我是谁?一个让我们这一代中的许多人仍感到茫然的问题。
“现实象个石头,精神象个蛋。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妈妈仍然活着,爸爸是个旗杆子。若问我们是什么 ------ 红旗下的蛋。”
保安的管理方式确实不通情理,好在前排还有不少空位。部份后排的蛋们从后排挪到前排后,争执渐渐平息下来。蛋们终于全神贯注地溶入了充满力量的摇滚乐中。
摇滚的特别在于它能将音乐中情感渲泄的功能发挥到一种扭曲式的极至,而一代扭曲的灵魂恰恰能在这种扭曲的极至中得到淋漓尽致的渲泄。
终于,崔健开始回答他在接受电视采访时没有正面回答的问题:“朋友们,我知道,你们身在这里,心在中国。你们谁还记得我们 20 年前的理想?”崔健得到的是逾千观众振耳欲聋的掌声。
“我的理想是那个,那个旗子包着的盒子。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人们从来没见过。旗子是被鲜血染红的,所以胜利者最爱红颜色。盒子里的东西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胜利者的骄傲。” ( 崔健曲:《盒子》 ) 。
谢谢你,崔健。也许,我们能在这极至的渲泄中忘却我们那要么是被强奸过,要么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理想。
“没有理想的身体在萎缩,越来越象个耗子。我偷偷地咬破了那个旗子,我想让我的理想看见我还活着。”《盒子》唱得与现实象极了。
如果说,理想是未来的种子,那么过去便是未来的土壤。我们这一代人从来就没有被允许拥有过一个真实的理想;我们仅仅被允许,不,应该说是被强迫忘记过去。
没有了土壤,又不给种子,让我们如何去播种未来?
“我的理想在那儿,我的身体在这儿。我的理想在那儿,我的身体在这儿。”《盒子》还在继续。也许,我们所需要的就是一座连接身体与理想的桥梁。只可惜,当我们终于知道我们要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的时空再去搭建那座桥。我们中的一些人,幸运地找到了其他的桥。而另一些人,则还在继续寻找。
演出在继续,台上老崔已经唱得有些歇斯底里了。我环顾四周,大部份的蛋们都已立在了椅子之上,全神贯注地渲泄和疯狂。看着一个个同代人脸上执着的神情,我突然觉得心口堵得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东西在那里左冲右撞。脸上有些热乎乎的东西在流,用手抹一把,是泪。
其实,我们这一代人中不论是即将而立的蛋还是已过不惑的蛋,我们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个同样残缺、失落和扭曲的精灵。我们也许能找回本该属于我们的理想,但我们却无法找回本该属于我们的年华和生命。在那块我们最需要获得发泄的空间里,我们都是红旗下的蛋。
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那个精灵,因为我们想要找回的,早已被埋葬在那个该死的盒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