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园Herb Garden 日前,友人曾医生来访,以其《越北流亡岁月》示余。今徵得其同意,转贴 于此。 园丁
越北流亡歲月
(給 饒XX先生的一封信)
尊敬的 饒先生:你好!
我寫這信給你,是想表述當年我逃亡越南(北方)的一段經歷。
在“文化大革命”時,我因宗教信仰,海外關係,以及“重專輕紅”的背景,挨批鬥抄家。我日憂夜慮的是:若隨後被打成什麽“份子”,不但自己一生完蛋(勞改釋放了還是“勞改釋放犯,右派摘帽後還是“摘帽右派”),還累及親人,禍延三代。在極度精神壓力之下,我曾試圖逃港(當時在廣東,逃港是很普遍的情況),但不成功。走投無路之下,我不顧一切地逃往越南北方,前後達七年之久。我在越南一無親二無故,不會說越語,對越南也不向往。逃越純粹是在當時普天蓋地的批鬥打殺聲中,拼死一搏的逃命行動。
在越期間,特別在初期,我常常是吃了早餐,不知道午餐在哪里?今晚借宿這家,不知道明晨往哪里去?“饑腸轆轆,望前村可有午粥何處?暮色茫茫,彳亍行不知夜宿誰家?” 那是我人生最痛苦和無助的時期之一。
爲了躲避越南公安“搜捕中國人”的行動,我(我們。來自中國的人不少)不得不東一餐,西一宿。睡山溝,宿荒野是家常便飯。我常常一個人在夜間摸黑走山路,不敢點火把,只在手裏拿著一根樹枝點地以驚蛇。我曾經至少三次差點被毒蛇咬死。一次是走在陰濕的竹林裏(螞蝗很多呀!是哪種在竹葉間會彈跳的小青蜞),正暗自慶倖看到陽光,快走出竹林時,忽然聽到“嗖”的一聲,原來是一條竹葉青從我頭頸旁竄過去。一次走在山坡小徑,忽然一條眼鏡蛇“呼”的一聲在我前面翹起,脖子鼓得脹脹的。我嚇呆了,雖然手裏拿著一根竹枝,卻不敢動一動。幸而它注視我一會後,便快速地竄走了。一次是在陽春二月,天氣轉暖的時候,我正走在山路上(不敢戴眼鏡),後頭同行的人突然“啊!啊”地驚叫起來。我還來不及反應,便聽到腳下“嗖”的一聲,原來是一條當地叫做“過山飈”的毒蛇,沒有被我踩中而驚逃了。自那以後,我才懂得農曆節氣“驚蟄”的含義。
那幾年正是越戰年代,美國飛機常來轟炸,我有幾次差點被炸死。一天下午我在鴻基市邊的一家冷飲店喝糖冰水,二小時後,那裏突遭空襲,商店街道瞬間變成廢墟。又有一次,炸彈在離我約五十公尺的地方落下,友人立即拉我跳入旁邊的簡易防空洞裏。急風驟雨似的泥沙石塊砰砰砰地落在上蓋的三層竹笪上,還好沒把竹笪擊穿,只撒得我們一頭一身都是泥沙。而兩公尺外的茅屋頂被擊穿一個大洞。
有一次爲逃避越南民兵追捕,我抄近路攀爬山岩,岩石松落,我差點摔死。 我還被越南公安抓住過,但竟然給我逃脫了。實際是他睜一眼閉一眼。因爲據說早些時曾遣返過兩批中國人,送過邊界不遠便被機槍掃殺了,越南政府知道後,便暫時停止遣返。
尊敬的 饒先生,我在越北流浪七年的許多驚險故事,不是短短一篇書信所能盡述的。加上哪些年在國內的遭遇,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九死一生”對我不是形容詞,而是數詞。
我們越界過來的中國人,賴以爲生的主要條件,便是得到當地華人(以及一些越南人)的同情和幫助,讓我們幫做一些農村工,或做木匠,燒磚瓦,打雜工等。我是當農村醫生。大環境方面,越南和國內不同,人們之間的政治(“階級鬥爭”)氣氛淡薄,而華人間的傳統親情和鄉情多有保留。我到越南不久,一天村裏有人宰豬,照例請村人去吃豬肉,我也被邀。村主任國勝對衆人說:“三哥在中國遭遇到困難,來到我們這裏,大家要多照顧,我們的阿爺他們當年也是這樣過來的”。這話使我吃驚,也令我感動。在中國,恐怕很難想象。此外,越南政府(可以看出:他們對有些問題的看法與中國不同)對驅趕中國人也不是抓得很緊。我(們)能在越南避難幾年,後來越南政府還願意給我特別的機會(見下),不管怎樣,我一直對越南政府心存感激。
儘管醫藥條件簡陋,但是我熱情地爲病人服務。爲病重兒徹夜守護;或跟來人翻山越嶺去搶救病人。藥物缺乏,就想方設法用代用品,或用針灸,中草藥。沒有試管,就利用打過針的安瓿, 設計化驗尿蛋白,澱粉酶。…後來有段時間,情勢比較安定,我還招了五個學生,晚上在一個小學校長湯老師的家裏,開班培訓他們(包括湯老師)簡易而實用的醫療知識。可惜時間不長,我便出事了。這是後話。
漸漸地我得到愈來愈多病人和家屬的信賴。他們協助我們躲避公安,遇到搜捕行動時,幫我(們)找隱蔽的場所;或劃著小竹筏送食物到我們躲藏的山溝。有一次,風聲很緊,一位叫清伯的朋友迅速地在一個小山溝裏給我搭起簡單的“半邊寮”茅蓋(僅夠一人坐或躺下),讓我不致淋雨和能在夜裏睡覺,並且每天送飯送水來,達六天之久。一天,一個小孩遠遠望見公路上有公安,馬上飛奔過來告訴我。我當時正走在田埂上,村公安廷萬立刻放下農工,領著我快速走進他屋裏躲起來。幸而哪公安只是路過,沒進村。
村的哪頭山邊,有一個孤立的小茅寮,是城鎮居民阿海(伐木爲生)的牛欄和臨時堆放農雜物的地方。我看哪里偏僻,於是托人問阿海,可否讓我夜裏去睡覺?阿海說:“假如是別人,我不會同意,但三哥是好人,可以。”就把鑰匙托哪人交給我。試想兩頭牛是他的主要身家財産!我很感激。於是每天晚上天黑以後,我便一個人悄悄地繞路過去,開了竹笪門,爬上牛欄上方的竹笪棚,鋪好席子和低低地挂上小蚊帳。儘管下面牛糞氣味上沖,兩頭大水牛還不時擡頭噴水腥氣,但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畢竟這裏算是相對安全也算舒適的地方,比山溝或甘蔗地好多了,也就松一口氣,“高枕無憂”地睡覺了。我這樣先後睡了兩個多月,直到有一天,被幾個上山早行人偶而發現。
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穿村過縣幫人醫病。雖然我覺得工作是有意義的,我也樂意做,但是,我得白天黑夜提防公安;我仍然要東一餐,西一宿地過日子;仍然常常要睡山溝或荒野。就這樣,我度過了前後七年的“黑人”或半野人的生活。
不知有多少夜晚,周圍一片靜寂時,我思念親人,思念我熟悉的一切,而感到彷徨,悲傷。他們現在會怎麽樣呢? “見到你媽,她面容憔悴,肝腸寸斷;你爸爸剛從牛欄出來,形枯心槁”(後來聽我表姐語)――“生逢亂世兒不孝,腸斷心傷幾處同!”
每年夏初,當我過村走在山中小徑上,看見兩旁的崗稔又開始熟了,我似乎突然被驚覺:“又過了一年?”一陣辛酸湧上心頭,不禁低聲唱起:“哪年,哪月,才能夠,回…”。
環境雖然惡劣,但是不時從邊界那邊傳來武鬥升級並且野蠻屠殺的消息,卻使我們膽戰心驚。而事實上,流落過來的中國人也有增無減。
“胡不歸?”――“不得歸,歸不得!” (待续 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