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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十年前朋友送给我一本The Road Less Traveled (下称The Road),说是一本好书。打开书,第一句话就吸引了我:“Life is difficult (活着不容易)。”现在回想起来,读到这句话的那段日子正是自觉生活不易的时候,所以可能共鸣强烈吧。但是书中语言平实,没有排比句和抢眼的华丽辞藻,看来作者没有受过专业写作训练,所以一时并没有抓住我的注意力。这书与我的缘分是后来偶然又翻开时结下的。书以“活着不容易”开头,但不是一本怨气冲天的书 - 作者接下来就问,“既然生活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那我们是应该怨天尤人,还是应该着手解决这些问题呢?我们想教我们的孩子们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吗?”这本书就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杰出尝试。
我花了大约两年的时间来消化这本书 - 我心目中的好书都该不是一口气读完的,因为好书是一束从完全不同角度照过来的光。被这光照到的所有角落都现出与先前不同的色彩和形状,读者必须逐个重新打量,把每一个新色彩和新形状重新纳入他的视野,一个都不能绕过。懂得道理已经很难,但我也发现还有比懂得道理(悟道)更难的事,那就是能用这道理来做事(行道),因为要用新的道理来做事就意味着要驱逐老的自己,而人的懒惰天性决定了人想不到、不愿意、或是害怕驱逐老的自己。这本书的主题之一就是人的懒惰天性。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人的懒惰天性难以改变,所以每改变一点都会给人以极大的愉悦。前些日子重新读这本书便又给我不少处理家庭关系的新见解,也就再次收获很多愉悦。
作者Scott Peck是心理医生,全书以他治疗过的大量心理疾病案例为基本素材。读了这本书,我知道了心理疾病患者并不是人类之中的另类。心理上的疾病跟生理上的疾病一样正常,也一样普遍。人来到新地方,体内原有的免疫系统抵抗不了新的细菌和病毒,就会生病。同样,人原有的价值体系在无法适应新的环境时,就会有心理疾病。广义一点说,人的健康程度不是非黑即白的健康或疾病两种状态。自觉没有病的人比起他可能达到的理想健康状态来仍然是一种病态。人的心理健康程度也是如此。我自觉生活不易的那些年就可以说是一种心理的病态。比起那些年来,现在的我要健康得多,但是希望将来比现在更健康 – 这后半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希望现在的我比起将来来仍然是病态。所以,病态是一种正常状态,不该以另类相看。作者总结的心理医学界对此的共识是 “most are sick”。
我有一位聪明的研究生时同学认为人不要去读哲学家、思想家的书,因为这些人都是自己有或有过心理问题的: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哪里谈得上解决别人的问题。我想他说的前半句不假。尼采是大家都知道的著名例子。爱默生和威廉.詹姆士在年轻时都有一段时间被抑郁所困。The Road 的作者Scott Peck 年轻时在著名的Philips Exeter Academy读高中时也因抑郁而退学接受心理治疗。至于我的同学的后半句,我更同意Thoreau 的话:“偶尔生病对健康有益 (It is healthy to be sick sometimes)”。The Road之中有一节的题目就叫The Healthiness of Depression。作者的很多病人在治愈道别时都跟作者说:“我的抑郁发作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My depression and anxiety attacks were the best things that ever happened to me)。”我想这话的意思是:抑郁发作给了他们接受心理治疗的机会,治疗的结果是他们达到了比在抑郁发作之前还要健康的状态。
另一方面,我猜想思想家的心理疾病是因为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与周围常人不同。天才是大众的叛逆,不是大众的宠儿。在大众看来是习以为常的事,他们会觉得有问题。但天才又不是通才,他们只是在某些方面有过人的能力,但在别的方面可能还不及常人,所以在他们还稚嫩时,他们因特异不群而承受的社会压力足以把他们压垮。这种倾向在个体不被重视的东亚文化中尤为严重。但如果他们能度过这些艰难而能在 “the road less traveled”上持之以恒,他们在思想成熟之时就开始推动人类思维定势的变革了。天鹅起飞要比麻雀困难得多,要大片水面和长距离助跑,但一旦在天,其航程是麻雀不可同日而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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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理疾病与心理疾病的不同之一是心理疾病比生理疾病要难对付得多,因为人们通常并不激烈拒绝医生对自己生理疾病的判决,不管高兴不高兴这判决,但难得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心理有问题。我有一位做生物科学研究的朋友说:疗癌难,疗愚比疗癌更难。谁愿意承认自己脑子有问题呢。不承认自己有病,治疗又从何说起。癌症、心脏病这样的生理疾病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积聚能量,而心理疾病是从一开始就摆在明处的,不同只在自己承认不承认而已。承认有问题,能自己调整心态来解决,就没有什么心理疾病可言。正是因为不承认,本来不是病的问题才成了病。也是因为不承认,心理疾病才不好医治。
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问题是由于揭开旧疮疤的痛苦。“出于害怕痛苦,多数人总是想回避、想竭力忘掉、和假装看不见问题,而不是面对问题、解决问题。”但是,打针疼,但怕疼而不打针最终会更疼。小孩怕打针还有成人来管,成人怕面对问题就难得有人来管了。没有解决的问题就像没有切除掉的结石一样不会自己消失,并且没有解决的老问题还会被不断产生的新问题层层包裹,让结石越长越大。作者宣称:“回避问题的倾向及其对人意志的蚕食是人类所有心理疾病的根源。”
The Road 第一章的名字“自律 (Self Discipline)”指的就是两种痛苦 - 解决问题的痛苦与回避问题的痛苦 – 的交战。作者把自律归纳为四个方面:延迟享受 (delaying gratification), 承担责任 (assuming responsibility), 面对现实 (dedication to truth or reality), 和综合权衡 (balancing)。享受容易,延迟享受难;怨天尤人容易,自己把责任承担起来难;作白日梦容易,接受现实难;一意孤行容易,能细心权衡自己和他人的需要难。这就是解决问题的痛苦。不愿意承受解决问题的痛苦,结石就会越长越大。结石越大,就越怕面对。心理疾病就是在这种恶性循环之中产生的。
作者的大量案例说明人的性格形成受到其幼年时来自父母的巨大影响。人在幼年时,父母就是他们的全部世界,他们的世界观的整个基调都是由父母写就。如果这基调与世界的运行方式南辕北辙,在孩子开始独自面对世界时,冲突就在所难免了。作者发现多数孩子在十几岁时已经有一定程度的自律,但也有一部分孩子不做作业、旷课、打架、吸毒、贪图一时的快活。很多证据都表明孩子的缺乏自律是起因于缺乏自律的父母。母亲对孩子说,“你们快把我给逼疯了!”这等于是在说,“我的情绪不是由我自己控制的。”这就把自己该负的责任推给了别人。有的父母终日苛责于孩子,自己却做得很差。有的父母经常食言,其结果是孩子不再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人,也不把任何承诺和契约当回事。父母看到孩子不懂事,勃然大怒是生理本能,但他们也可以忍住怒气,静下心来想一想更好的教育方法。这就是父母的自律。
人不愿意面对问题的另一个原因是恐惧感。作者回忆自己在Philips Exeter Academy抑郁成疾时面临两个选择:留下来,走一条尽管不喜欢,但是稳稳通向上流社会的通衢大道;或者是退学回家,冒险跳入完全的未知世界。阻止他做第二个选择的就是他对那个未知世界的恐惧感。好在他在经受了两年半的折磨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决定退学。
在作者诊治的一个案例中,一位五十二岁的成功商界人士在一场心脏病之后回顾过去的生活,发现自己多年在公司拼命挣钱往上爬的日子毫无意义,因而陷入抑郁。“经过长期思考,他意识到他以往行为的动力只是由于他极力想在他严厉苛责的母亲面前塑造一个成功的形象。最终他决定有生以来第一次冒母亲之大不韪和老婆孩子的奢侈生活需要,辞职在乡下开了一个小店铺为生。”这位先生从前的奋斗动力可以说是两种恐惧感:对母亲的恐惧感,和对失去已有的生活方式的恐惧感。挣脱了恐惧感,他就自由了。“人生在世要经历成千上万个冒险的时刻,而其中最大的冒险就是长大 - 从心理童年到心理成年的飞跃。这个飞跃是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完成的。虽然他们的外表是成人,甚至是很成功的成人,但他们一直到死都仍然处在未能摆脱父母影响的心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