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已经飞了五六个小时。舷窗看下去是无边际的纯蓝，是太平洋的深处了。但是海面上不只是纯蓝，还有好些小白点。我怀疑那是垃圾 – 人类排泄的白色污染，但是又想垃圾不大可能会漂到离大陆这么远的地方。问邻座，说是浪。我不大相信：应该是到了浅海处，水流受阻，才会有浪，深海怎么会有浪。况且，浪该是一排排的，不会是一点一点的。

心生主意：若是浪，该是有生有灭，若是固体物质，至少会存在那么一阵子。于是聚起目力，盯住下边一个小白点。几秒钟后，小白点慢慢消失在纯蓝的背景中，然后不远处又有小白点慢慢出现。

从万米高空看下去，现在跟一分钟前一模一样，都是好多小白点的海面。但是，每一个小白点都不一样了。旧浪淡出，新浪涌起。

如果更高的天上有神，那么他远远看下来，人类也就像是这蓝色海面上许许多多的小白点。五百年后看下去，众生芸芸游走的画面跟现在应该会是一模一样。可是如果神用的是他的显微镜，他会看到每个小白点都不一样了。

从显微镜下看，我的一生不短，能挤得进那么多的事；也够热闹曲折，二十岁时从来没想到我会在一个叫美国的地方度过多半生。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在我身上，谁能预料呢。这朵浪不比海上的浪少些精彩啊。

但是从时间的高处看下来，人的一生，包括我的一生，就像是海上这么一个小小的浪头。从虚无中涌起，再淡出于虚无中。

跟太平洋上的小白点一样，人始于虚无，终于虚无，四周围全是虚无。不过，我不觉得这能说明人生本来就是虚无。桌子的四周是虚无的空气，正衬托出桌子不是空气。人生的前后左右是虚无，正衬托出人生的不虚无。

但是，因为人的前生后世是虚无，现世的前后左右也是虚无，人最值得交到的一个好朋友就是虚无。

想起一位朋友说虚无：“真正的朋友，是能同你一起面对虚无的人。”从反面来理解，真正的朋友不是能同你一起玩牌打球的人、不是能同你一起喝酒的人、不是能同你一起患难奋斗的人。你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你真正的朋友，因为你不知道他们的脚有没有踩到了地面。

从正面来理解，虚无是人的归宿。不管蹦得多高，总要掉回地面，就像一朵浪终归要融回大海。这地面和大海就是虚无。进一步千难万险，退一步 – 就是虚无。海阔天空就是虚无。能面对虚无的人是真实的。真实的人值得做朋友。

油画的画布上所有的空间都占满，国画的宣纸上是大片的虚无。现代社会的生活是油画：下了班，有十几件事等着。上了班，有几十件事等着。习惯了油画样的满满的生活，一旦某天无事可做，四下里无处着力，便有恐慌袭上心头。这种现象的官方说法叫空虚。空虚就是虚无，是罩上了一层人类感情色彩的虚无。

空虚时，别急着往里填东西，也别急着往外跑。古人的问题是吃不饱饭，今人的问题是吃得太饱。所以虚无对今人是一种奢侈，不要错过细细感受的机会。

说感受虚无，实际上是感受自己，因为虚无是空无一物，本无从感受。所以，如果是阳光照上脸颊，就感受温暖。如果是刀子般的寒风割过脸颊，就感受僵冷。如果有空虚袭上心头，就感受恐慌。

这时，你可以说是在感受虚无，也可以说是在感受你之为你的不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