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痛的感觉
“你知道吗?爱一个人爱的太深了,你的心会疼。”他用手指扎了扎左胸口,温柔而悲伤的黑眸在桔黄的灯光中闪亮。她从桌旁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把左手放在他的右膝盖上,慢慢地跪下,右手放在他的左膝盖上,侧脸把头放在自己手背上。他不说话,腿上的肌肉在她的手下绷紧了。她闭着眼睛,感到了手下的肌肉在收缩,她一动不动。她想永远闭着眼睛,依偎在那温暖的膝盖上,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就象门上的那副年画里的小姑娘,红红的胖脸蛋儿,挤在老人的身边,手里拿着红包和糖果,鼓鼓的小脸满意地向上翘着。外面下着二月的雪,她跟他一路走来,过马路的时候她脚下一滑,歪到了他身上,他一把抱住她,她哈哈大笑,站直了身子,手被他抓得牢牢的,她抬头看他的脸,看到了一双黑亮的眼睛带着微笑看着她。她从来没有和他贴过这么近,也没有摸过他的手,他的手软软的,热热的,她舍不得放开,抓紧了小心地往前走。
走到他的楼前,她说你看,本来是你来看我的,我又把你送回家了。他说既然到家了,就上来坐一会儿吧,待会儿,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回去。他们的手松开了,跺着脚,互相拍打着身上的雪,她说那今天晚上我们就来回送客人,谁都别想睡觉了。他们跺着脚上的雪,他在前,她在后,走到三楼的一个门前,他说到了就这个门,在兜里摸索钥匙。门上有一副年画,一群穿着大红大绿的孩子们堵着耳朵看大人放鞭炮,背景是两个白发老人坐在贴满年画的客庭里,一个小姑娘红红的脸蛋儿,靠在老人的身边,手里拿着红包和糖果,鼓鼓的小脸满意地笑着。她指指画,对他笑笑。门开了,灯亮了,他接过她的大衣,说你进去坐吧,就转身进了厨房。她走进里屋,转身看了看周围,房间不大,简单地摆着几样家具,一张小床靠在右边的墙边,旁边是衣柜,左边是写字台,屋顶一盏日光灯,不是很亮。她走到了写字台旁边的椅子坐下来,扭开了手边的台灯,灯光透过黄色的灯罩光芒四射,房间一下子变的温暖亲切。他端着茶杯走进来,杯子冒着热气,他把杯子放到她手边,退到了床边,坐了下去。黄色的灯光照在她的头上,黑发上泛着亮光,亮光洒到他的脸上,他的脸庞英俊漂亮。他们对视着笑了。
他说这是我父母的老房子,他们分了新房子,就空着,我跟她闹离婚,搬到这儿快半年了,挺清净的。她环顾着四周,不经意地问,为什么不再试试,你们俩从前不是很相爱吗。她在试探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心里想知道。一晚上在她家,他们都在讲中学的事,讲他们的同学和老师,讲她那一次写作文问他 “幽默”的“幽”字怎么写,他死活不知道她说什么,因为她把“幽”字念成了“圆”,等他好不容易搞清楚她是问“幽默”,不是“圆磨”时,她尴尬的脸通红,好几天都不再回头和他讲话了。后来他考上大学去了济南,她留在本地的一个大学,他们还是经常通信,讲一些各自学校里发生的事和周围的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给他写信,多半是怀念中学的生活而他又是中学生活里的一部分吧,总之看见信箱里有一封写有自己名字的信还是让她惊喜万分,直到有一天发现他开始回避她,她才知道他在她的心里的分量。那一天中学的几个同学在一起聚会,还有同学的朋友,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好不热闹。那一群人里她最熟悉他,就不知不觉地跟着他,一会ㄦ到这一群人里凑凑,一会ㄦ又到那一群人中闹闹,她没想到他还这样善于交际,尤其对女同学更是殷勤,逗完了一个又一个,晚会快结束了,她说我们回家吧,他吱吱晤晤不肯走,她还以为他还没玩够,嘻笑着拉住他的胳膊往外拖,最后他被逼的没办法了,才悄悄地说要等谭丽航一起走,她问为什么,他不说,另外一个女同学看见了,走过来小声说你自己走吧,人家在等女朋友呢。她的心一惊,扭头看他,他回避她的眼,不好意思地笑,好在她反应快,一脸夸张的吃惊掩盖了满心的失望,伸了伸舌头便夺门而逃,出了大门一时不知往哪里走。
说起来那只是五年前的事,可又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们的交谈带着过来人的坦然,也透露着对对方的爱意。她说你也许不记得了,那次在小郝家里聚会,我叫你跟我一起回家,你扭扭捏捏就是不肯走,还是小郝看不下去,说你在等女朋友呢,把我搞得好不狼狈,你可真能保守秘密呀,有女朋友连我都不告诉一声。还说我呢,他回赠她,每次写信都忘不了提你的暗恋情人,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情绪。她的脸一下红了,扭头看压在桌子表面玻璃下的照片。他赶紧说,其时我跟她好,是受她的感动。我跟她在中学并不是很熟悉,在小郝家碰见过她,人很聪明,很好强。大该她有点喜欢我,从小郝那里找到了我的地址就开始给我写信。写了没有半年,有一天我一开宿舍门,她站在我的面前,她说她想见我,就买了一张火车票,坐了一夜的火车来看我。一个女孩子能为你做出这样的事,你还有什么说的呢。我带着她游遍了济南所有的风景区,花光了我所有的伙食费,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了。她不是坏人,就是脾气坏,总是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她告诉我那次她去济南看我,是跟家里人吵架离家出走的。我也没多想,以为结了婚就会好起来。可我没料到一个人的本性实在难改,每次吵完她就后悔发誓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可过不了几天,她又忘了,我的家人朋友都离我远远的,他们是受不了她的脾气,可我躲到那里去呢,我们已经分开快半年了,她不愿意离婚,就只好拖着,哪一天她自己也觉的乏味了,也许会同意分手。
她叹了口气,早知道婚姻会有这般结果,还是单身一个人的好。他说你不要因为我一个人的婚姻失败就放弃,好的婚姻毕竟比坏的多,因为这个世界毕竟还有真正的爱情。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盯着她的脸,她的心一惊,看了看窗外,雪还在下,玻璃上挂着水珠,暖烘烘的房间,柔和的灯光,这样的谈话发展下去会很危险,她故意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快九点了,他立刻就站起来说太晚了,我得走了。她也站起身说我送送你,两人裹上厚厚的大衣踏进了雪花飞舞的黑夜。然后她又跟着他到了他的住处,尽管她知道不应该跟他一直往前走,也几次想往回走,可她滑了一下,一下歪到他身上,他一把搂住她,牢牢地抓住她的手把她扶起,然后就很自然地拉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她只好跟着他,漫天飞舞的雪花和他温暖的手。她放不开那只手,而且害怕被放开,害怕被独自留在雪花飞舞的黑暗里,她想抓住这份温暖,不愿一个人留在盖满白雪的路上,就跟着他一直往前走。
她坐在写字台旁边的椅子上,他坐在对面的床上,金黄色灯光从她的身后的台灯放射到他的脸上,他指着胸口问 ,“你知道吗?爱一个人爱的太深了,你的心会疼。”他的手指扎在左胸前,她的心一下子感到了疼,心脏的某个部位一震震地紧缩,疼自然就有了。她站起身来,跪到他的面前,双手放在他的腿上,侧脸把头放下,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就想跪在那里,靠在他的身边,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再担心。他的腿抖动了一下,停住了,低头看着她倾泻的长发和侧着的脸,眼睛轻轻地闭着,象熟睡中的孩子。他把手放慢慢放在她的头上,抚摸她的头发,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她在他的面前一向是爽朗豪迈,只有在信中露出细腻脆弱的感情。她的豪爽曾经让他很为难。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见到她又说不出来,因为面前那个哈哈大笑滔滔不决的人和信中那个拘谨缠绵的姑娘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接近她,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许她把远方的他当成了她自己的日记本了,遂意自言自语的,把耻于出口的心里话全写在信里讲给他听,而一旦他站在她面前,随便地问她几句信里谈过的事情,她就显得很尴尬,然后她就哈哈大笑滔滔不绝地讲话,叫他分不出那一个是真的她,那一个是假的她,最后他就干脆不多想,任她信中的胡言乱语任她当面的哈哈大笑,全当是女人的怪癖,跟他没有关系。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爱人,就跟她疏远了。她还记得那一次在小郝家的事,看来她的心是很细的。那次他也好尴尬,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她满脸的不解,非要拉他一起走,他不想说他有女朋友了,因为那时他还不认为那个人是他的女朋友,可跟她相比,那个人和他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挑明了要向男女之间的关系发展的,他没有拒绝,有人爱的感觉很好,他就没有多考虑他是否爱那个人,那个人是否会跟他和谐,可当她突然出现在大学宿舍的门口,他一下感动了,以为这就是真正的爱情,他会爱那个人,他要娶她,跟她生活,不然他会愧对于她。小郝家分手以后,她很久没给他来信,后来他过意不去,就格外用心地写了一封口气很轻松的信,指控她一定有什么新欢把他给忘了。她回信的口气也是很随便,说他太不够朋友,有女朋友连她都不告诉,她才不会忌妒呢,她会为他高兴的,因为他那么笨,爱情掉到他的头上,他还会以为是牛顿用金苹果砸他的头呢,这下她不必为他担忧了,他也不必为她担忧,因为她开始暗恋一个人,那人有雪白坚硬的牙齿,天生下来咬苹果的好牙齿,而且是那种硬硬的青苹果。他有亮亮的眼睛和浓密的眼毛,远看象是雾中朦胧的湖水平坦柔和,当他向她看来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被刺透了。那个人还没有注意到她,但她不管,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最美好的。以后再来信,她又恢复了以往的低沉和伤感,说她在图书馆看见了他,下楼梯的时候,他的胳膊几乎碰上了她,她一晚上盯着同一页书发呆。有一次他在操场打篮球,她躲在远远的树丛看到天黑,人都走光了,她还呆在那里。还有一次她看见他在教学楼下和一个姑娘讲话,她站在八楼的阳台往下看,她说如果我突然从空中掉在他的面前,不知他会怎么想,至少没有心思再跟那个姑娘讲话了吧?她问。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以她保守孤僻的性格是没有指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和爱慕,到头来她会有苦头吃的。有几次想跟她好好谈谈,可她总是笑着把话转开,快毕业的时候,她来信说她就要解脱了,因为那个人分到遥远的南方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信未她说,“你知道吗,要是爱的太深,你的心会感到疼的?”
他没有那种体会,他不知道人的心脏会有疼的感觉,除非是心脏衰弱的人。而他的心脏和身体都那么结实,他不知道什么叫疼。她说的心疼也许只是一种比喻,是爱情小说里用滥了的听了不能引起任何反应的那种比喻。当时的他正在热恋,感觉的是生活的美好和时间的短暂,就是你掐他一下他也不会有疼的感觉。后来忙于分配,准备结婚,虽偶然生气吵架,那是两人相互适应的阶段无可非议。结婚以后他一心忙于工作忙于家庭,可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忍耐都引不起她的爱伶,到最后一想到回家,他就会感到恐惧。他们静下来的时候试着沟通,每一次会安静几天,可不知那一件小事就会引起下一轮的反目,然后又试着沟通。三年了,
他就这样忍着。她问他为什么不再试试,“你们俩从前不是很相爱吗?”。正是因为他们相爱过,他才努力维持,不愿意放弃那月下的海誓山盟,可旧日的爱情离他越来越远,眼前愤怒扭曲的脸让他怀疑过去的一切是不是真的。那一次次争吵过后躺在黑暗里流泪的滋味,那强装笑脸安慰父母蒙骗同事的无耐,她永远也不能理解。“还是再试试吧,这样扔掉会很可惜的。”她说,灯光从她的背后射过来,洒在她的头发上,泛着金光,她的脸在暗中朦胧秀丽。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吗?爱一个人爱的太深了,你的心会疼。”
她曾经在信里写到,“你知道吗,要是爱的太深,你的心会感到疼的?”他感觉到疼的时候已经忘记从那里听到过这句话。当她轻轻地跪在他的面前,把头放在他温暖的膝盖,他想起来她曾对他说过那句话。他没有料到她会走过来依偎在他的身旁,也许她在同情他,也许他触动了她的痛处,她没有讲过后来她还恋过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但他可以想像一个花样年华的独身姑娘会有多少伤感愁肠,可他没有权力爱她,也没有能力安慰她,他自己的生活已经乱的不可收拾了,他不能再把她拉进去,只有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慢慢地抚摸她的长发,看着她的脸,安静地像个熟睡的孩子。
过了很久,她抬起脸,看着他的眼睛,久久地盯着他看。他从来没有跟她这样对视过,看着她的眼睛,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做什么。她的脸在暗处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发着亮光盯着他看,象个天真的孩子,盯着一扇混朦的玻璃,努力往里看,想看清里面的东西,看不见睁大眼睛去寻找,他忍不住弯下身去靠近那张脸,她笑了,说扶我起来吧,我的腿麻了。
他们又一次走回雪花飞舞的黑夜,手拉着手,不说话。目光相遇的时候,他们会开心地一笑,笑的真诚,笑的没有遮掩。到家了,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用胳膊抱住他,头放在他胸前,然后抬头看看他的眼睛,笑笑说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