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班
我妈老说六三年出生的孩子是饿鬼投胎,看来三年自然灾害饿死的人还不少,我们这一年的孩子多如牛毛,多的郑州市的中学都盛不下,赶紧动土盖房,到七六年夏天快过完了,毛主席也死了,我们还在家等通知。那时向阳院没人搞了,居委会不吃香了,我们这群孩子象断了线的风筝,来去无牵挂。早上的任务是排队买菜,为几颗白菜萝卜番茄黄瓜推推搡搡争吵不休,下午四处流浪翻墙越沟小偷小摸地干活,晚上成群结伙拿着手电铜四处转游找马鸡鸟洞,挖上一小碗马鸡鸟就用油炸炸,再沾点盐连皮带肉咬得嘎轧嘎轧响,跟吃椒盐大虾似的脆香,赶上厂里放解放军打仗电影,又为抢站场地大打出手。有过一次集体活动是给毛主席开追悼会,由居委会主任周大妈组织,在晚报社拐角楼里的一个办工室改装的小礼堂里举行。小礼堂窗户都用布挡住,黑咕隆咚显得庄严肃慕,四周摆满花圈,正前方挂着毛主席相片,黑绸子镶边,下巴上的一颗大痦子油光发亮。我们对着大痦子三鞠躬,三默哀,捶胸跺足,悲痛欲决。跟我们一个楼里住的王颜鹏他妈哭的泣不成声,头往墙上直撞,口口声声要和毛主席一起走,吓的旁边的阿姨们赶紧将她拉出去透透风,我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点儿无产阶级革命感情被她搅攉的无影无终,只好掐自己的大腿,努力用疼痛来吓跑压抑不住的笑。倒不是我对毛主席不忠心哭不出来,其实我心里也特难受,打小就听大人喊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僵,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怎么他也会死啊,所以心里一下也特没主意特空虚,哭一把基本不成大问题。只是我周围的人太可笑了,大厅广众之下也不顾忌形像,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掂起衣裳前襟擦之不完,抹之不尽,就连一些孩子也哭得嘴唇发抖直抽抽。我自愧不如,低头用巴掌捂住嘴,作无比悲痛状态,暗地里盘算要是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干脆歇斯底里,大哭大笑,躺在地上乱打滚,给他们来个真假难分。不然被定个现行反革命,我就是跳黄河也洗不清,搞不好还陪了小命儿。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十九中开学,共十二个班,每班六十多人。我分到一班,教室是新盖的,两层楼,楼下三个班,楼上三个班,楼梯开在楼中间。楼就盖在操场边,过操场是厕所,过厕所是学校的试验田,试验田旁边是老师家属院,两排平房。其它的六个班驻扎在靠校门右方的灰楼里,和高年级混杂在一起。楼后面是一个砖砌的舞台,正对着操场,供开大会表演节目用。正对校门是另一座二层灰楼,老师的教研室,走廊黑古隆隆伸手不见无指。那地方只有班干部学习委员和老师谈话交作业可以冠冕堂皇走进去,一般人去肯定是犯了错误去挨训。开学前去学校领了通知书,说分到了一班,可不知道一班到底在那儿。一大早一个人来到学校,乌鸦鸦到处是人不知那是那儿。问问人,说是在操场的旁边,匆忙赶去。找到了一年级的教学楼,可不知是那个门儿,犹豫之间上课呤响了。盘算着一班肯定是第一个教室,就朝楼上左边的第一个教室走去。同学们大多已就位,左顾右盼查颜观色,看看分到一起的都是那一路的货色。老师瘦高条,手里掂著名单表,面无表情地对着门看着晚来的学生。我目不敢斜视匆忙找一个后排的坐位,松了一口气。瘦高条开始点名,一口河南土话,吃不准是那里的口音,反正不是郑州土话。点一个名,下面答应“到”。有时谁的名儿起的复杂,瘦高条搞不准,边试探各种可能的发音边发牢骚,说你爹娘是编词海的,咋专找难字哩。一圈名叫下来,没我的事儿,我开始坐不住了,硬着头皮举起手来。瘦高条问咋了,我说咋没叫俺的名子。瘦高条问你哪班的,我说一班的。瘦高条说你一班我咋叫你的名儿,这是三班!笑声大作,我头轰的一声懵了。瘦高条说还不快出去,一班在楼那头,都跟你这号的,打仗摸错战壕跑到敌人那里去,我看你咋弄!又是轰堂大笑。我浪狈不堪,恨不能钻进桌子缝里,低着头红着脸窜了出去。到了一班门口又是进退两难,不进吧,怕被人消名从此无学可上,进吧,又要面对那么多人的目光。正在挣扎之中,一位面目和善身穿灰色中山装的男子开门出来,一口标准北京普通话问你是一班的吗,我说是,我走错教室了,来晚了。他说没什么,放学留下来再说吧。我牙一咬眼一闭往里迈进。前排都满了,最后一排有一个空位,不料长板凳另一边已坐了一位,看我来了,胳膊一甩跨过桌子中线仰着脸对我疵牙趔嘴,两个小眼象细细的柳叶,一看就不是好货。再一眼往去,全班大概有六七十人,男女平均。因为还没有排坐位,大都是男跟男的坐,女跟女的坐。有几个和我是一个家属院的,还有十几个从伊河路小学毕业的林山寨,榆寨的农村人,面熟,没说过话。其它的是从互助路小学和纱厂子弟小学分来的工人的孩子,住在一片儿多少也有点儿面熟,有几个看着比较赖渣儿,家住市委院里,跟我同桌的那位一个德行。穿中山装的老师叫沈何基从北京来的,普通话讲的别提有多正宗,大背头梳的一丝不苟,用我们当时的话,那叫蚂蚁柱拐棍都爬不上去。还有两位辅导老师都很年轻,大概从农场刚调回城的。一个姓莫的教数学,长的丰满 健壮,披肩发乌黑带卷,一张饱满细白的脸颊,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各个到位,很有电影“夜火春风斗古城”里女特务王晓棠的妖娆气派。另一个老师姓刘教政治,身材比莫老师细,小脸小鼻子小嘴巴,两根儿小辫子搭在削瘦的肩上,脖子细长好像承不动脑袋的重量,所以讲话头来回摇,很羞涩可伶的样子。老师介绍完,同学们自我介绍,自己叫什么名字,家住那里,爸爸妈妈干什么。我最讨厌这一套,因为别人可以根据你的住所和你父母的工作很快给你这个人下个结论,老师对你的态度会因你的家庭背景而不同,同学们交往也常由你的出身来决定。听说谁住在纱厂附近,父母是工人,别的住在纱厂附近,父母也是工人的同学就会多看你两眼,把你当哥们儿。听说谁住在榆寨林山寨,农村孩们就知道是一路的难兄难弟,城里的孩们就给他下了定论:老蛋儿,土八路,没戏。听谁家住市委和学院的,那些高干高知的孩子便会心一笑把他画进圈里。我痛恨这种自我介绍是因为我自己的出身不怎么地,我不愿别人知道我从那里来,不愿他们用我父母工作给我下定义,所以每到这时候就混身别扭如坐针毡,好在班上的几个赖喳儿早已沉不住气,借报名的机会怪声怪气逗得女孩子们痴痴地笑,搞的老师同学都没心思听别人自我介绍了。我乘机混水摸鱼,说我叫李XX,家住XX厂,就扭脸看下面的一个人,意思是下面该你了,赶紧吧,哥儿们。
等大家介绍完毕,沈老师又讲了一些上中学跟小学的不一样,应该注意的事项。大概就是中学比小学严,课比小学多,不能想上课就来,不想上就假装感冒发烧让你妈请假等等。然后我们都站到教室外的过道上按高低个排队,男的一队女的一队,沈老师和莫老师站在门口,这边抓一个男的那边抓一个女的,交给刘老师,刘老师便把一对男女带到排成四排的课桌旁。大家左顾右盼都很紧张,希望能和一个自己喜欢的至少看上去顺眼的人坐在一起,虽然同桌不象结婚那么永久正式,但和一个贼眉鼠眼或其丑无比或呆头呆脑的人同桌也很令人抱恨终身。好多人到死都记的小学跟谁坐过同桌,由此可见小孩的感情多么复杂脆弱,老师们一不留神便可以酿成千古仇万古恨,更别提毁了多少如意姻缘。但不幸沈老师莫老师对儿童心理学一窍不通,根本不把我们的犹虑挂在心上,反而别有用心故意打乱排队次序,把城市人和农村人换到一起,把长的俊俏的跟长的傻大三粗的人安排到一个桌上,气得那几个市委家属院的赖孩儿们直嚷嚷。我心里叨咕老天保右千万别再把我分给那个两眼象柳叶片的家伙。老天发了个小慈悲,把我和一个林山寨的叫刘长俊的农村孩子分到倒数第二排的坐位。巧的很,长俊跟我在伊河路小学就同班五年,也算熟人,但没讲过话。他白白细细两只弯弯的月亮眼,一说话腮帮浮起一片红云,比女孩还好羞。我心满意足地往前看,一片兴奋的唧喳声加载着几个小赖皮装腔作事的哀叹,望后看,柳叶眼在我后坐斜角,左右几个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暗自高兴,这下该有热闹看了。
沈老师发了课程表,说今天就到这儿,小学在班上当过班干部的同学留下,其它人可以回家了。那几个赖皮们一马当先冲出教室,其它人尾随其后,剩下十几个模样深沉干练,一看就是当官的男女在三位老师的代领下拉桌子搬登子为开会作准备。我遛哒到门边突然想起沈老师告诉我下课留下谈话的事儿,一时进退两难。话我是绝对不想跟他谈,又怕偷偷溜掉被他发现吃不了兜着走。拐回去问他吧,要是他把这事早忘了,我岂不是自投罗网?我一边从门缝往里瞅一边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忽听后面清翠一声,你咋不进去呀?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一位模样极为俊俏的小姑娘笑眯眯地望着我。我唧唧吾吾说不知该不该进,她说没事儿,我也刚从厕所回来晚了,咱俩一快儿进去。我迷迷糊糊跟着她往里走,教室的后面用课桌出成一个长方形当会议桌,未来的班干部们分坐在两旁,沈老师和小刘老师坐一头,漂亮的莫老师坐另一头。沈老师看见我们进来热情地说快坐下就等你二位哪。我还犹豫是不是赶紧交代问题免得误会,旁边的小姑娘已拉开了长板凳点头示意让我一起坐下,我心一横坐下就坐下,看你们是怎么搞自由选举的。沈老师讲了一通什么他看了我们的小学档案,我们班人才聚集,大家要同心协力把我们班办成优秀班集体,然后说我们今天要选出班长,支部书记,学习委员,各科的科代表,路队长,小组长,大家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们再举手选举。我越听越不是味,我从小到现在连小组长都没当过,现在竟沦陷在干部窝里,整个一个混进革命队伍里的不法分子,早晚暴露身份非闹个身败名裂不可。可我又不敢打断别人的话,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听别人自报来历。我们班果然象沈老师讲的那样人才聚集,有好几个自称当过班长,学习委员,课代表,还有一大堆小组长的。轮到我旁边的小姑娘,她说她叫王霞,家住五厂,小学当过学习委员和班长。我斜眼看着她小嘴巴喋喋不休,脑子飞快地旋转,马上要轮到我了,下一步怎么办?是冒充当过小组长混它个一官半职呢,还是老实交代我又走错地方了,这可是关系到前程的生死关头啊!不得了,该我了!我心慌嘴乱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也没有多大野心就打算说当过小组长,猛然想起沈老师提过小学档案一事,瞬时间那时快打退了私字一闪念,红着脸结巴着往下说“我,我什么都没当过”。顿时,目光唰的一下从四面八方向我直扫而来,沈老师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满面疑惑地说怎么可能呢,什么都没当过你留下干什么?我说我今天来晚了,你说让我下课留下谈话,我就留下了。嗷,怪不得哪。旁边的王霞笑着说,都怪我了,我看见她在门口站着,以为她也是班干部呢,就拉她一起进来了。是这样啊,笑容又回到了沈老师的脸庞,旁边的人也跟着他笑了。没什么啦,以后注意点别迟到就是了,你回家吧。我站起来往外走,别提有多沮丧,这下算完了,第一天给老师,班干部们留下了坏印象,以后还怎么混!看来这事儿对我的打击还不小,从今以后,我经常做梦开会迟到,走错地方。越害怕,还越是走错地方,直到现在每次单位里开会,我还老一开会议大门,发现又走错了。我对迟到也有一种不正常的恐惧,出门跟赶考似的,总是提前二三十分钟出门,因为我要腾出时间为走错地方作准备,因为我原本就打盘儿走错地方。要是出门坐飞机火车,就更有英雄一去不覆反的大义凛然,不信你问孩他爸,他会说:十多年了,别-提-她-了!然后坐下来把地图,列车时刻表,工作证,驾驶执照,护照,紧急呼叫电话911,(119?),还把他所有认识的七大姨子八大爷电话号码写到我的记事本上,然后把记事本藏到行李最显眼的地方,叮咛几便我还是左右找不见。
话说远了,还是说我们老一班吧。果然不负我重望,不到一个星期我们班就打破全年级纪录男女开始讲话了。不仅班干部们收作业,教训人名正言顺地讲,一般老百姓也敢讲。开始是偷偷摸摸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久就成大模大样的不紧不慢的胡侃。不仅下课讲上课也讲,碰上厉害的老师就传纸条,世上无难事,只怕脸皮厚。脸皮最厚莫过于崔静,我们班的活宝,小丑,也可以称为班魂(浑)。他的俏皮话之频,滑稽相之多,脸皮之厚,堪称举世无双,连老师都闻风丧旦。上英语课他把周围的姑娘们逗的前仰后和,教英语的汪老太太几乎带着哭呛说崔静我求求你了,你就趴在课桌上睡会儿觉吧。他还嫌天热睡的不舒服。汪老师忙不迭找出班上打扫卫生用的脸盆,叫人到楼下取来一盆凉水,为崔静同学泡脚去暑。崔静同学盛情难却,在同学们吆喝声中昏头昏脑地进入梦乡。下课铃一响,又是一条好汉,挨着桌子前后左右花椒人,给人取外号。一时间我们班起外号蔚然成风,每人一个,叫人都不用真名,只用外号了。这取外号也是有艺术的,要恰到其处恰如其分,既要打中要害,又得名符其实。比如说崔静本人吧,叫狗。为什么哪?因为他老跟在市委的几个孩子后面,一块上学,一块放学,而且老跟在后面。他们一行四位,被称为“刘张司崔四人帮反革命集团”。为首的老大叫刘新志,人称老狐狸,光出主意不出头,专在背后搞阴的暗的。老二叫张志伟,人称拉板儿,大概是因为他老好踢拉着一副拖拉板儿招摇过市。老三叫司海涛,外号核桃,就是我第一天的同桌,要是依着我,应该叫他小眼眯。可他们从小叫惯他核桃,不好改就凑合著叫吧。就这样,拉板坐我前面,核桃坐我后面,老狐狸又坐在核桃的左手边,狗一个人坐在前面,前后挟击,前乎后应,谁也逃不出“四人帮”的魔爪。崔静爱给女同学取外号,有个姑娘叫刘曼利,当时正上演“永不消失的点波”,里面有个女特务叫“曼丽小姐”的,跟扮演叛徒的王心刚勾肩搭背,于是刘曼利同学就成了“曼丽小姐”了。谢彩云同学跟着父母响应党的号召备战备荒疏散人口,从北京撤到河南没几年,不会讲郑州话,让崔静给碰上了,不敢多讲话,一开口崔静就撇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花椒她“糊呲 煞冽,又撇洋腔了!”,谢彩云就有了外号“撇洋腔地”。为了孤立崔静几个榆寨的农村姑娘被沈老师分陪到他周围,可倒了邪霉了。有一位满脸眵目糊,袖子被鼻涕擦的贼亮的姑娘被称为老猫猫了,一个长相基本没挑剔只是眼睛特大的姑娘被叫成大眼狼儿,此外还有鸡蛋脸,疙瘩脸,八怪,叫什么的都有,女同学见他就怵。我们后面几个爱给男同学们起外号,有斜眼班长(他眼斜又是班长),摇头书记(他爱摇头又是团支书),六个指头(他大母指上刺出一个小指头,成六个指头了),卖面的(他一定有什么毛病,头发,眉毛,汗毛发白,象是面粉加工厂的),罗皮尔(他头发自来卷象外国人),跟屁虫(他老爱跟在别人的后面起哄),外加猴子(他长特象猴子),大象什么的,快赶上动物园了。
七六年那会儿还不兴考大学,老师要求的也不那么严,我们就浑水摸鱼自得其乐。沈老师是班主任,他和言乐色,涵养高深, 从不象二班三班的老师开口你妈的爸的,我们比较听他的话。而且他讲课特有风趣,硬把干枯的黄土高原讲成的稻米飘香的江南了。漂亮的莫老师也很得男同学的欣赏,所以她的课也是一番风顺,只是我一上来就被她的X+Y=Z,平房立房给搞糊涂了,只好把算数课本竖在桌上藏在后面偷看小说和手抄本之类的课外读物。化学我也没搞懂,第一节课见老师把蓝色的碱从这个试管到到另一个盛酸的试管,膨的一声,酸碱反应白烟直窜,以后就什么也看不明白了。上物理课老师拿个电池,两头拴在一根铁丝上,让前排的同学们摸。一摸螫的一跳,说有电。这我懂,正负极一接触就生电,我小学还在学校小工厂做过几个月的电池哪,懵谁呀。不过这一课完了以后我又傻脸了,又高高举起物理课本,挡住后面的小说。英语课是我唯一感兴趣的课,不仅是因为我崇洋眉外爱读外国书籍,也因为它可以死记硬背,比较适合我这个不爱用脑子的人。我还发明了用汉字给单词注音的计巧,免去了音标的对我们的束缚。毛主席(chairman mao),念成“切耳门毛”显得亲切温柔,共产党(communist party) “糠米你死得爬梯”讲起来铿腔有力,四人帮成了(the gang of four) “热缸熬富婆”,国际歌(Internationale) "英特那熊奶儿" 更显得雄壮无比。这样我不仅单词拼的快,老师叫起来读诵课文,我也脸不变色心不跳,读的琅琅上口,很有点洋葱味。海涛弟兄上课跟我递条传情,关系密切,他的英文书上被我密密麻麻注满了汉字。可惜他舌头不会打弯儿,再加上河南腔,把我注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古德古德思大地,逮逮阿泼”读成了“咕咚咕咚死打爹,堆儿堆儿恶婆儿”,他一站起来,全班笑声此起彼伏传遍整个校园,我恨铁不成钢,发誓不给他注音,做作业了,可又搁不住让他爸给我找工作的诱惑,只好顶着左右弟兄们热嘲冷讽,把子母写的有胖有瘦有长有短,以防汪老师识破我给他做作业的阴谋鬼计。等到英语考试,我就更忙了,前面坐的拉板儿张志伟,后面的司海涛,海涛左边的老狐狸刘新志,还有他们的同桌都指望我递条打手势,考不了满分还说我留一手。等考数理化,我又得对他们点头哈腰,倒不是拉板儿海涛几个数理化好,而是想让他们抄完了同桌以后再把结果传下来。我总是希望英语放到最后考,这样我就可以有东西要挟他们和他们的同桌,他们就不会不讲信义,耍赖不给我递条了。中文我也不含糊,糊乱掂几本我俩哥留下的中小学作文手册翻翻,再借用几句人民日报开场白,红旗飘,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拿九十分基本没问题。当时我二哥是文学爱好者,正逢打倒四人帮文坛大解放,什么牛鬼蛇神一窝出动,他连借带买搞了几箱子的书。我也不管内容是否儿童不益,抓住什么读什么,安娜卡列呢娜,战争与和平,少年威特的烦恼,红与黑,悲惨世界,外加一只绿色尸体,一双绣花鞋之类的手抄本,读的昏头昏脑,走起路来腾云驾雾,不知身为何处。我还以安娜卡列呢娜作模特,准备写一部震惊中外的苏联文学作品,光人物名字就几十个字,不外乎是一堆唧喱哇啦这个娃呀那个泥的外国人,各个金发碧眼光彩照人,他们早餐吃黄油面包,中餐吃沙拉牛排,可晚餐我就实在想象不出该吃什么了,就瞎编他们去皇家花园聚会,吃香的喝辣的,这样我可以集中精力描述女士们的衣着穿戴,来遮盖我对西餐的孤陋寡闻。谁知故事情节还没展开,我的创作本子不知被谁偷走了,然后我发现周围的人开始对我微笑,微笑变成大笑,然后又指着我的鼻子,笑的前仰后合,乱叫我书里主人公的名子。我恼羞成怒,和几个男孩对骂起来。正好那天下午打扫卫生,大家正愁着没法逃避劳动,有人吵架便乐的起哄,班上的几个好事儿的姑娘,看我寡不敌众,也挺身而出为我打报不平,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吵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吵的了,不料前方飞来一弹正打中我的上唇,顿时疼得我眼泪直流,这一下又推波助澜吵出了新的高潮。那一飞弹乃是一黑媒球,出自刘红亮之手。红亮同学平时并不生猛好战,只爱跟在其他赖渣后面遛须拍马,因此得号--跟屁虫,那天他正好在打扫教室前面的煤堆,捡到一个煤球就想试试手气,呼地往人群里扔来,偏他那天手气好的出奇,一发即中,吓得他满脸通红,直摆手说不是故意的。这可不由他啦!一时间由路队长李霞带领的红色娘子军向他冲去,吓的他拔腿便逃,我本不想惹事生非,可又架不住娘子军的一番好意,只好被她们簇拥着趁胜追击。男同学里好事之徒也趁机逃避劳动,追出去助红亮一臂之力。我们一帮男,一帮女在校园你骂我还,你追我赶角逐开来。我们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斗争大方向,就乱嚷嚷男的欺负女的不要脸,他们对着叫唤,你们没事儿找事,以为你们女的我们不敢揍你们,我们又嚷嚷你们敢动我们一指头我们叫人宰了你们,他们又嚷嚷你们好厉害呀,那片儿的混家儿?就这样和刘三姐对山歌一样,你一句来我一曲互不服气。我想要是我们争取让刘红亮赔礼倒歉,他肯定马上答应了却此事,因为他和我一样胆小怕事,不愿被人推着满校园追赶,让外班的人围着看热闹,万一被校长书记碰上,吃不了兜着走。可我们俩又都是胜情难却,不愿辜负了同学们对我们的殷切企望。尤其是我,从来没想到女同学对我这般器重拥待,感动的手足无策,只好跟在李霞的大屁股后面,硬着头皮也要把无产阶级斗争进行到底。转悠到天快黑了,也没有任何结果,只好撤退回家。李霞还怕男同学半路搞伏击战,坚持送我回家。可能李霞真以为我是个混家儿,路上一个劲问我认识不认识五厂的一撮毛,市委的红眼儿狼。我说我一个都不认识,她又问那你一般去那一片儿混,我说我那儿也不混,就跟厂里的小孩混儿,她半信半疑,满脸失望陪我走到了厂门口,看看后面没有阶级敌人跟踪,才放心。我心里热哄哄地跟她挥手告别,然后昂首阔步大义凛然地向三号楼二门洞走去。
第二天刚走到教室门口,迎面碰上沈老师,我躲闪不及,被他用手指勾了过去。他柔声柔气地对我说,你昨天跟男同学打架了吧?我说我没打,是他们先动手的。他又说以后可不能满校园追着骂,那样影响多不好,女孩子要自重啊。看见我两眼眨巴眨巴要掉鳄鱼泪了,赶紧让我进去了。我以为这么轻易就混过来了,正沾沾自喜地跟后面坐的司海涛吹牛呢,邪眼儿班长的高大身躯出现在眼角,大母指一甩,门口呆着去,我就乖乖地在大家的注目下走了出去。我这不是第一次被他揪出去了。我们后面几个讲话打扰老师上课,他就老爱找我,杀鸡给猴看,因为海涛老狐狸他们几个太赖渣,他不敢惹,就拿我出气。他们几个还起哄说邪眼儿班长爱上我了,无法表达自己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所以找借口召我出去,促“妻”谈心,把我气得晕头转向。站走廊我倒无所谓,外班的人指指点点我也认了,叫我不服气的是人家沈老师都手下留情,你他妈邪眼儿算老几,凭什么当那么多人的面给老子难堪,而且昨天打架完全是自卫反击,根本不是我的错。我越想越生气,等他慢慢走出来,我早义愤填鹰忍无可忍了。他说你昨天干什么了,我说什么都没干。他说你少装蒜有人早跟我汇报了,我说你知道了还问我干啥。他看我满脸不服气的样子来气了,满脸愤怒地说,你还是个女的呢,你知道不知道全年级都知道你跟男同学讲话,给男同学做作业,考试递条子,你还有没有羞耻。几句话噎得我说不出话来,眨眨眼傻了。他又甩了几句解恨的话,扭头走回教室把我一个人晾到走廊不管了。我就只好在教室外面站了四十五分钟,等第一堂课下了才满脸羞愧低头进去。司海涛他们也觉得我太丢面子了,扬言找人放学路上截住邪眼修理一顿,我也懒得答他的腔,心里无限愤慨。邪眼那么鄙视我还不是因为我是个女的好欺负,讲话递条子又不是我一个人,我那点事儿放在男同学身上算得上助人为乐舍己救人了,到我身上竟成了不守妇道,谁给他的权力用不同的标准来衡量男女,毛主席还说男女各顶半拉天呢,他这样做完全是中了男尊女卑,孔孟之道的流毒!后来发生的王霞,范红事件,更充分暴露了以邪眼为首的领导集团怕男欺女的丑恶嘴脸!
本来我们班捣乱闹事的都是男同学,可出事儿受处分的却都是女的。范红出事多半是自找的,我也不为她太挽惜,可是开除王霞,我死也不服气。王霞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平易近人,不象其它班干部们假正经,看见我们这号人斥之以鼻。她长的小巧灵珑,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大冬天小脸红扑扑的,象个红苹果,属于那种猛看不起眼,越看越有味的小家闺秀。男同学有事没事就跟她犯贱,她也不发火,用手抿着小嘴笑,两个小酒窝忽隐忽现。渐渐地,那帮赖渣们不敢对她无礼取闹了,因为班上一个比较厉害的男同学看上她了,这个男同学据说属于那种社会上的真混家儿,平时在班上玩深沉不爱理人,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的厉害,对他毕恭毕敬。他看上王霞以后,也老和王霞开玩笑,别的男同学只好甘拜下风退居二线,不疼不痒地开他们俩人的玩笑。王霞好像默认了他们俩的关系,对他含情默默,眉来眼去。眉来眼去的不只是他们一对,班上好多人都前后左右挤眉弄眼,传情送意的,搞得外班的男同学羡慕不易,没事就上我们班登门拜访,混点便宜。尤其是崔静,跟拉皮条似的,天天给人撮合,见谁俩讲话就花椒人家是一对儿,搞的本来有意思的老实人不敢讲话了,没意思的人反目为仇,可真没少坏事儿。沈老师好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公开说我们什么,就连其它班干部也不甘寂寞,明里暗里耍花枪,借谈话的机会找漂亮姑娘云雾一场。所以当有一天小刘老师宣布王霞犯错误了,我大吃一惊,不知所以然。问问别人,有人说她犯政治错误,说敬爱的周总理的坏话,有人说是邪眼班长看上她,她不依,邪眼栽脏诬蔑她了,还有人说她写反党文章,攻击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真是说什么的都有,越说越邪乎,不知谁对谁错了。更吃惊的是,刘老师宣布组织工作小组去王霞家作家访,一念名单,里面竟然有我的名字,外加几个表现一般的女同学,邪眼班长 和支书不在其内。我猜想这事恳定和邪眼有关,不然他怎么不敢去呢。可为什么要拉上一堆落后分子,比如像我这号的,难道又是一出杀鸡给猴看的闹剧?没办法下午跟着刘老师一群人去王霞家,反正不用上课我也高兴的屁癫,跟着魏明娟在队伍的后面瞎聊。我问魏明娟为啥沈老师邪眼他们不来,叫咱们一帮人,她说你咋这么傻不拉基的,得罪人的事人家会干,还不是找咱们这帮替死鬼?我又说没看出来,小刘老师还怪狠的。魏明娟看我一眼,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刘老师那窝囊样,干的出这缺德事儿?沈老师不把这事捅到学校,谁会找王霞的事儿?可到底是啥事呀?她说我也说不清,你问别人吧。看看别人,一副 团结紧张严肃不活泼的样子,我也不敢多嘴,步步紧跟。到五厂家属院,王霞她妈早已在她家的楼洞口等候我们,一看就是劳动人民出身,透着艰苦朴素谦虚谨慎的老实劲。刘老师客气的说大妈辛苦了叫您久等了。大妈说不辛苦不辛苦,老师和同学们辛苦了,然后客气地把我们让进门洞里。王霞家在一楼右手,大妈让步说小霞在小屋里等着哪,便退后不知躲到那里去了。王霞在小屋等着,小脸苦歪歪的,两眼红肿,我们八九十个人挤进小屋,坐在靠墙放的俩单人床上,刘老师坐在窗前的一把木椅上,可以看见我们每个人的脸。我尽力躲在后面,靠门边坐着,免得引起王霞伤感,竟要接受我这号人的再教育。刘老师态度十分诚恳地开头,表示我们大家都为王霞同学所犯的错误痛心,今天沈老师特意叫她带领一批女同学家访,来帮助王霞同学认识自己的错误,也给其它女同学敲响惊钟。我心想王霞什么错误你都不给我解释,敲那门子的钟啊?王霞一直低着头,摆弄着小手绢,不正眼看我们。刘老师痛心完了以后,说我就讲到这里,你们大家发发言,谈一下你们的看法。大家的眼睛不是盯着地面就是盯着天花板,刘老师见状就说,哪,班干部先打个头好不好。几个小组长被逼无奈盯着地面胡诌八扯:希望王霞同学端正态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浪子回头金不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云云。我心里盘算着说些什么好呢?平时都是别人批评我,如今时光倒流我还真没词了。这批评人也得讲艺术,批评的狠了,王霞好歹还是班干部,得罪了以后不好混,批评的太敷衍了事,又怕刘老师嫌我跟坏人坏事划不清界线,认识不深刻。想来想去,最后轮到我,我压低声音说希望王霞同学能理解同学们的一份苦心,好好改正错误,早日回到我们的班级体。我自以为这句话圆滑得体,既批评了王霞,也暗示我的身不由己,没想到话音未落,王霞憋了快一小时的眼泪扑哒扑哒往下掉,掉到最后干脆用手绢捂住小脸,哭出声了。把我搞得狼狈不堪,不知是不是应该赶快陪礼道歉呢,还是装成铁面无私的样子。回来后我揣摩了好久,怎么也不觉得我那句话说的过分,很可能她被其它女同学说的早就想哭了,到我最后一个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决定等她回来上课时,找机会向她解释一下我的苦终。可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后来一打听,王霞退学了,不知是自动退的呢还是被迫退的,总之她不回来了,转到市里头一个不怎么样的中学去了。难道当我讲让她好好改正错误,早日回到我们的班级体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回不来了,所以放声大哭?我心里很是无奈,班里也好像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男同学们,包括王霞的男朋友,不是被吓着了,就是为失去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而伤心,连捣乱都没劲了。
王霞出事没多久,初二下学期,范红又倒霉了。范红是二年级的时候从二沙子弟小学转来的。那时兴分片儿上学,住那儿近分到那儿上学。范红能到十九中不是开后门就是因她的一计之长:弹的一手好洋琴。那年月小孩们不学无术,没有多少人懂音乐,也没多少人买的起乐器,洋琴更是闻所未闻,所以范红自我感觉良好爱吹牛好也有情可原。可男同学不买她的帐,她太丑了,丑的让人烦。刘少奇晚年大家都知长什么样,肉泡小眼酒糟疙瘩鼻。那张脸长在一个男性的伟大领袖头上好歹可以婉转成不同凡响,可要长到一个十四岁少女的头上,再加上一粒粒饱满红蕴的青春美丽豆,能不叫人烦吗?可偏偏范红没有自知之明,凡事都爱插嘴,凡事都要发表一番品论,吹起牛来口若悬河脸不变色心不跳。谈起电影明星她谁都认识,他爸当年就曾跟赵丹王新刚称兄道弟,跟江青还勾过肩搭过背。谈起海外关系(那年海外关系刚平反),她的亲戚朋友遍布地球表面每个角落,不信她有外国油票为证。谈起手抄本那更别提了,她家一箱一箱的堆集成山,光“少女之心”就有好几本。“少女之心”我们可是光听说没见过,算是成人读物少年不益的,黄的一塌糊涂,比当今的“上海宝贝”具有更大的杀伤力,读了没有不犯错误的。我们就说范红你要有,拿来让我们检定一下,看是不是正版。她说那不行,俺爸不让。我们说那你不会偷偷的拿来,我们就看一眼。她说那也不可能,俺爸把它藏起来了。我们就起哄说她骗人,她家跟本没有“少女之心”,她急了说就有就有,俺爸把它藏到地底下了,放进瓦缸里跟淹咸鸡蛋一样埋在地下了。我们笑的一塌糊涂,崔静说可不能让范疙瘩到农村去,她非把人民公社的牛都吹死光不可。笑完我们都忘了这事,谁知隔墙有耳,不出一星期沈老师又宣布范红停课检讨,刘老师带队组织干部群众家访。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兴师动众,吹牛的多了,吹出格的也不止她一个,好几个男同学说101银行抢劫杀人案是他们干的,我也没见沈老师告到公安局去。明明知道范红嘴贫,损她几句不就完了,就因为她是个女的,搁得住为她劳累干部群众搞家访?可沈老师跟我们的看法不一样,校领导也下指示要刨根问底水落石出,于是我们一行人又汹赳赳气昂昂在刘老师的带领下向二沙子弟中学开去。范红她爸正上体育课不知我们这么快就组织家访,赶快找个人替他上课,然后把我们一群人让进一间大教室。我们把桌子拉成一个四方,挨个坐下,范红她爸和小刘老师坐在一起。这次不等刘老师再三鼓动,以路队长李霞为首还有几个小组长便开始轮番进攻。范老师,听范红讲你跟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江青有密切关系请你解释一下。 范老师,听范红讲文化大革命你被打成现形反革命,是因为什么?范老师,听范红讲你当年在上海摊上称王称霸可有此事?范老师被问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碌,张口结舌,傻脸了。刘老师看不下去,摆手让我们给范老师一个机会讲话。范老师稳定一下情绪说,我非好好修理范红这个死丫头不可,她整个是口若悬河胡呲八咧。我五几年到上海音乐学院学钢琴,江青早上天安门了,我咋敢跟她发生关系呀。当年我在上海是个穷学生跟谁称霸呀,毕业分到基层单位搞文艺瞎胡混,最后专业都荒废了到二沙子弟中学教踢足球,根本没当过什么反革命,就是当了现在也早该平反了!看范老师理直气壮的样子,刘老师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范红讲你收集了很多黄色手抄本,为了怕人发现,你把手抄本装进咸菜缸埋到地下了,这是真的吗?范老师眼睛珠子要跳出来了,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大声喊这个死丫头不想活了,怎么这样胡抡八扯。我好歹也是个人民教师,这么大年纪了,教书育人,怎么会去沾惹手抄本之类的,那是年轻人玩的东西吗!再说我家住在二楼,我往那儿挖地三尺埋这些污气八糟的东西?你们老师们也不调查一下就乱搞家访!一席话把我们说的没词了,李霞还说要不然范老师带我们去你家,让我们看看?范老师眼珠子又想往外跳,刘老师赶快说请范老师有则改之无则加免,不要动用武力修理范红,然后我们就撤退回家了。
二年级放假了,范红也没回来,三年级开学,老一班被打散了。看来沈老师要把一班建立成先进班集体的美梦是无法实现了。我们一班六七十个人被打的妻离子散,跟无家可归的孤儿一样分送到其它的十一个班里。一班又从新组合,学生都是各班唰下来的不可救药的坏份子,崔静,海涛,拉板儿,老狐狸,还有几个女的留下来了,路队长李霞竟然也在其中,令我百思不解。新一班被迁到了操场左边的教室,紧挨着厕所春夏秋冬臭气扑鼻,由沈老师这个优秀的人民教师作班主任。沈老师不忍心眼看着这些苦孩子就这样荒废下去,跟学校商量让他们提前领初中毕业证,好早日加入建设社会主义的行列,学校领导欣然赞同。于是三年级开学不久,做广播体操站队的时候我就看不见海涛,崔静,拉板儿他们了,后来听说他们几个开后门当上了人民解放军保家卫国去了。我有幸被分到了七班,七班班主任第一节课对我们几个插班生说,你们要老老实实做人,不要作害群之马,七班的同学也狗眼看人低,不待见我们,我们真成孤儿了。此时全国人民已掀起了一波又一波高考的浪潮,尤其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都逃回城里复习工课准备和农民兄弟决一死裂。不是大学料的人,也可以接父母的班,回城当工人了。我暗自捉摸,我俩哥接我爸妈的班,到我姐就没啥班可接了,那我中学毕业就很可能成为待业青年,流浪街头,前途渺茫,后果不堪奢想。我爸妈也天天在我耳边唠叨,考不上高中死拉死了地有,我便掂起课本,似懂非懂,考试胡猜,熬过了初三。高中考试老天开恩我大难不死,虽然没混进尖子班,好歹有个学上,先混着再考虑下一步。高二我自作主张跳到文科班,把我老爹气的在又我耳边唠叨,文科路子窄理科路子广,考不上大学死拉死了地有。我悬梁刺骨,电视不看,闲人不见,考不上大学不活了还不成吗!八一年夏天接到郑大的入学通知书,我激动的直嚷感谢人民感谢党,给我一个立功恕罪重新做人的机会。我爸妈高兴的疵牙冽嘴,我是我们全厂唯一考上大学的孩子,谁听了都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
八五年我大学刚毕业,老一班的几个同学组织同学们聚会,地点在劳动公园。分班七年以来,大家各奔前程,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当兵转业当了工人,机关干部。林山寨榆寨的同学也把他们村的地卖给了工厂企业,进城吃起商品粮当起小市民了。班上六十多个人来了近五十个,有的长高了有的长胖了,大家兴高彩列,谈笑风声,玩的非常开心。王霞没有来,尽管她高中毕业接她妈的班,就在劳动公园工作,也答应要来的,却没有来。我不知她是不好意思来还是心里怨恨我们,总之没来。和魏明娟谈起往事,又问她到底王霞犯了什么错,她还是不知道。“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我感慨万分。如果当年沈老师放王霞一马,她很可能和班上的几个班干部一样考上尖子班,也很可能象尖子班大多数的人一样考上重点大学或一般大学,这样她就不会接她妈的班,在公园门口撕门票。她会有一个更好的工作,她可以找一个更好的丈夫,她会有完全不同的生活。这就是命。有的人从山沟的老农民摇身一变成为真神,受十多亿人的顶理膜拜,大手一挥,呼风唤雨,人头落地。也有的人却为一个十四岁时犯下的一个小错误而耽误终身,而且这个错误到现在我也打听不出来。我妈说了,这叫命,不服不行。我算是真服了!
二零零一年我们中学毕业二十年, 回家探亲和老一班的几个难兄难弟重逢聚会,会上魏明娟告诉我,她打听出来王霞被赶走的原因了。听说王霞跟那个男同学下饭馆,还喝了酒,被人捅到上面,就把她一个人开除了。魏明娟说“这下儿你高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