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槟照与中华拱

—金钉149周年纪念活动侧记  之二

凡 草

一年一度，犹他北部的不毛之地，普罗蒙特瑞高地（promontory summit）又一次成为欢庆的场所。149年前，横跨美洲连接两大洋的第一条铁路大动脉在这里合轨, 金钉遗址公园也在69年前于此地建立。5月10日，由铁路华工后裔协会（CRWDA）协助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和犹他州政府共同举办的合轨纪念仪式在这里举行。

凌晨，朝阳尚在云层里起伏，盐湖城里的中国城就已经提前苏醒了。CRWDA为了让更多的华人能参加今天的纪念活动，特意安排了两辆大巴，并提供早餐和午餐。虽然那天是工作日，依然有很多人抽空赶来。坐在前排的，是几位老人家。CRWDA的顾问、犹他州的退休法官、曾经的铁路工人Raymond Uno虽然已过80高龄，依然不辞劳苦携夫人一同参加。犹他越棉寮相济会永久名誉会长辛列元先生更是老当益壮，拄着拐杖在夫人的陪同下踏上旅途。

大家刚上车，义工就开始分发早餐，一块蛋糕一杯豆奶，虽然简单，却是由本地华人开办的顺发公司无偿捐助的。车上，电影制片人杨华沙女士（Lisa Yang）向大家简略地介绍了她目前正在制作的新片《铁马金山》（The year of the iron horse）。据她说，这部片子将会有一个金牌制作团队，讲述1865-1869年华人民工和爱尔兰民工修建第一条跨洲大铁路的壮举。电影里会有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有感人泣下的悲欢离合，其宗旨是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一段历史。尽管有听众受好奇心驱使，设法打听故事的细节，杨女士却笑而不谈，只说其中会有一位华人男主角带领一个28人的团队，另一位男主角是稍微年长一些的爱尔兰工人。不过，她特意介绍说，制片组将聘请历史学摄影师李炬先生担任顾问，寻找最适宜的拍摄场地。李炬先生也向大家介绍了他6年来9次行走铁路旧址，按照一些老照片的足迹沿线拍摄新照片的经历。听众们兴致盎然，不断地提出问题。谈笑之间，100分钟的行程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纪念场地依然如旧，隆隆的机车声打破了高山荒漠的寂静。身穿历史服装和民族服装的人们匆匆来去，既是演员也是观众。门口几位身着长裙的老太太在分发节目单；场内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大爷向人们展示金钉；带着长礼帽打着小花伞的演员们欣然和人合影；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表情严肃地维持秩序，却又笑容满面地让游客们拍照留念。稍有不同的是，不但参与活动的人数与年俱增，摄影的队伍也越加庞大，长枪短炮沿着铁路，一排排伸展。看着他们的装束，不由让人想到近年来对“中国大爷”们的评论。很多社团都组织公众参加，并提供免费饮料。CRWDA的义工们也忙着设立茶水休息站，准备午餐。

上午九点半纪念仪式开始。参加庆典的两台机车——经过复原的木星号和119号抵达会场。大家兴致勃勃地观赏机车时，解说员却问道，为什么西部来的机车有个很雅致的名字，而东部来的却只有一个简单的编号呢？这源于一个历史事实。当年，美国东部发达，拥有制造机车的重型工业。西部却刚刚开发，根本造不出火车头，只能在东部制造然后用船海运，从大西洋辗转太平洋，至少花费半年才能抵达西海岸。当年，CPR拥有的机车寥寥可数。物以稀为贵，这几台机车自然可以得到命名的殊荣。而东边的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UPR）则拥有大批机车，已经在东部的铁路上常规运行，自然无人花时间给它们起名字，有个编号便于管理即可。也正是因为这种状况，才使得这条跨洲铁路的建设更为急迫。

上午十点是重现历史镜头的时刻。根据记载，1869年5月10日铁道完工时，东西两边各留下最后一条铁轨在庆典上完成。UPR挑选了8名爱尔兰民工，CPR则挑选了8名华工，各自铺设最后一条铁轨。按说，华工们在铁路建造时立下了丰功伟绩，本该受到嘉奖。可是，庆典时拍摄的照片里却根本没有一个华工的身影！文字报道中也只有那8名爱尔兰民工的名字，华工就此凭空消失！直到1919年举办金钉50周年纪念时才有人想起华工来，可惜只找到3名当事人，却依旧没有留下姓名。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华人参加金钉纪念活动，华人装扮起来的华工才慢慢出现在重现历史的镜头中。

纽约的李先生（Corky Lee）曾经在7岁的时候见过1869年金钉庆典时那张著名的“香槟照”，一个个人头数过来，没有一个华人。显然，那张照片虽然记录的是历史，却是一个被偏见扭曲了的历史，一个华人被歧视的历史。它确实是这条铁路大动脉竣工的象征，同时，却也是一个华人被整体抹杀的标志！在这样的事件发生以后，排华法案的出笼也就不会让人吃惊了。这张“香槟照”对李先生有很大的触动，他成为摄影师之后就立下了一个心愿，要在以后的金钉庆典中把华工的后裔和广大华人拍摄进去。2014年，在李先生和盐湖城的Margaret Yee等人一同策划组织下，将近300名华人来到金钉遗址参加纪念活动。李先生终于如愿以偿，用镜头第一次留下了这么多的华人在合轨机车前的身影。他那张2014年的“香槟照”也从而成为一个历史的记载。

今年，李先生来到盐湖城参加金钉纪念大会。他特意把这张“香槟照”放大装裱以后送给了CRWDA，并在大会上义卖筹款。经过几番较量，这幅画以$2150的高价被顺发公司的老板林壮基收入囊中。说起拍卖的过程，还有点儿趣事。犹他巨富Spencer Eccles也参加了竞拍，最后的竞争在他和林先生之间进行。当Mr. Eccles叫价$2002时，已经不再有人发声，似乎他可以稳居头筹了。可是，林老板想了想，报出了$2150的高价，表示对金钉150周年纪念活动的支持。Mr. Eccles可能有些吃惊，毕竟，在犹他这个地方，财力上能和他竞争的还没有几个人。可是，他沉吟片刻还是摇摇头表示放弃。想来，他不但看出了林先生志在必得的决心，也明白了这次拍卖的内涵，觉得还是让照片留在华人手里更有意义吧。

今年和往年一样，在合轨的机车前，首先请身着民族服装和传统工装的人拍摄历史性的“香槟照”。演员们摆出当年的大员们握手相庆和两边机车上各有一名工人手举酒瓶的造型，前边是群众身着历史服装欢庆的场景。稍有不同的是，今年的“香槟照”里，华人的人数更多。当然，在随后拍摄的全体出席者的照片里，华人的人数就更多了。显然，这是因为越来越多的华人开始走出家门，走出自己的生活圈子，真正把自己当成美国人来关注社区了。这对于提升华人形象，争取华人整体权益是个很好的开端。

十点半，纪念大会开始。在例行的仪式之后，金钉协会、国家公园管理处的代表和铁路华工后裔以及爱尔兰工人后裔的代表等列队上前，为所有在修建铁路中失去的生命敬献花圈。当年，华工们修建的那段铁路要从高山峻岭中穿过，不但艰难困苦，还没有安全保障。茫茫雪山滴水成冰，民工们全凭着血肉之躯和简陋的工具，在木制支架上凿岩铺路，用火药和硝化甘油在花岗岩中炸开一条条隧道。无法搭设支架的地方，他们就直接用绳子悬挂在陡峭的山崖上打眼放炮，下边就是深邃流急的大河。炸药意外爆炸，雪崩突然发生，隧道塌方、绳索断裂、山岩滑坡……各种突发事故夺去了多少华工的性命？据统计，仅在1864至1869短短的五年中，就有近两千名华工在施工中丧生！他们带着淘金的梦想，期待着挣钱回家过好日子，却怎么也没想到会魂断异乡！

从2016年开始，为了安抚冤死华工们的亡灵，华人在纪念活动中增加了一项超度华工亡灵的仪式。合轨地点的不远处有个天然石拱，附近是当年华工们最后的营地，因此曾被人带有贬义地称做“支那人拱”（Chinaman’s Arch）。为了纪念华工精神，2006年2月9日，经美国地理学会676次会议讨论通过，这个石拱被正式更名为“中华拱”(Chinese Arch)。 今年，CRWDA专门从纽约请来了佛教高僧释本净来中华拱祈祷，抚慰华工亡灵。高僧在陈设着鲜花和水果的供桌前焚香摇铃，咏诵“大悲咒”、“往生咒”、“变食咒”和“心经”。据他说，这些咒语可以召唤亡灵，还可以将这些供品变成大量的食物供亡灵分享，并使他们的魂魄平静，最后走上往生之路不再漂泊流浪。

 有趣的是，仪式完毕时有人注意到一位华人牧师，Jack Lee先生也在现场。主持人便请李牧师为亡灵超度。 李牧师欣然上前带领大家祈祷，让上帝保佑华工们的灵魂安息。同一群人，在同一个地点接受两种完全不同的宗教来先后祭拜祖先，猛一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是，美国就是这么一个国家，宽大包容，允许不同的宗教和平共存。况且，美国是一个法制社会，任何宗教不得凌驾于法律之上。所以，虽然华人生活在美国，很自然会遇到中西文化的冲突，但是，只要华人遵纪守法，无论是信基督还是信佛祖，甚至只相信大自然，都可以无忧无虑，争取一份自由平等的生活。

国家公园管理局的负责人在会上宣布，明年，金钉遗址将正式升级为国家公园，金钉150周年的纪念活动将会更加丰富多彩。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这条铁路的建造过程，考察沿路的古迹，寻找华工的故事，被抹去的空白就会越来越多地被填补起来。华工最终会在史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历史也可以慢慢地找回真实的自己。在这个基础上，希望我们的后代也会赢得应有的尊重，取得华人应该得到的各种权益。

2018年5月20日 于木棉高地

金钉公园标志

高山荒漠

纪念会场

今年的“香槟照”（凡草摄，不是官方的版本）。

”这就是金钉“

中华拱 （Chinese Arch）

端着相机的美国大爷们

发节目单的老太太们

给华工亡灵做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