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星来的丑孩子

凡　草

第二章

对波子来说，事情一切顺利。邱教授家情况良好，有足够的收入，给波子提供的住房和用品全都合乎要求，领养手续很快就办好了。

波子要上学了，按照户口本上的年龄，波子可以进幼儿园。校长听说这个孩子从中国来，以前没上过托儿所，又是个哑巴，就给他派了个手语老师，还派了个辅导员了解他的英语和智力程度。校长还特意在电话里强调，这些都是政府福利，免费。

手语老师经验丰富，一进门就觉得波子不一般。只哑不聋的孩子能听懂却说不出，一般都有心理压力。波子却随和开放，很容易交谈。老师一边说一边打手语，波子就随着学习，进度之快，老师说，在她当老师的经历中，前所未有。

辅导员来检查波子的智力，交谈时却几乎不需要手语翻译。辅导员说的话，波子都懂。她提的问题，基本上是图画卡片上的选择题。《芝麻街》上的大鸟，戴帽子的猫猫……波子不需要开口讲话，可以指点着选择答案。波子一直笑眯眯的，完全不像在考试。

过了两天，校长打电话来了，你确定这孩子只有5岁？邱太太含含糊糊，我不是很确定，这孩子是我们收养的弃儿。难怪呢！校长肯定地说，户口上的出生日期一定不对。他的智力远远超过5岁的孩子，数学已经超过小学程度，只是英语还需要加强。我和辅导员、手语老师研究以后，觉得他可以上正常小学，插班到5、6年级，重点放在文科，你们有什么意见？

有什么意见？邱太太早已糊涂了。波子在中国根本就没学过英语，来了以后也没认真教他，虽然经常给他讲故事，却大部分用中文。再说，虽然波子智力不低，可是身材弱小又有残疾，个头就像3、4岁的孩子，和大孩子在一起上学，会不会被欺负？校长想了想说，那就先上4年级吧。我和老师交待一下，要大家正确对待残疾儿童。

邱太太的担心不无道理。尽管校长和老师里事先交待，有个新同学插班，他不会说话身体也有残疾，希望大家团结友爱。可是，波子一进门，看着他一颠一跛的样子，还是有人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最响的是那个外号叫‘小胖’的孩子。波子却不惊不慌地走到第一排，老师安排给他的座位旁，转身微笑着打量了一下全班同学，笑声随着他的眼神低落。

有个女孩子好奇地看看波子，伸出手来，我是琳娜，欢迎你。波子看了她一眼，也笑着伸出手来。琳娜又顺便摸了摸他的大脑袋——哈哈，波子的脑袋才及她的前胸——别担心，谁敢欺负你，我和他算帐！班里同学都过来了，有的和波子握手，有的和波子拥抱，只是没人愿意弯腰，也就抱一下他的大脑袋。只有小胖不服气，远远站在一旁。

很快波子就知道，小胖是学校里的孩子头。他个子高，块头大，名字和一个电影里的英国特工，“邦德”一样，总觉得自己也是个大英雄，喜欢捣乱，还时常挑战一点学校的规章，连高年级的大孩子都不怕。有一次还为了打抱不平，和街上的小混混打过架，很有一帮人追随。琳娜在学校里属于长相上乘的女孩，又热情活泼，受很多孩子喜爱。他们各自有一伙人，小胖好像和琳娜是对头，总是生茬找事。有一天，琳娜打开她的储物箱，猛一下蹦出一只癞蛤蟆，吓得她怪叫着跳起来。小胖早已拉着一伙人，站在一旁看笑话。癞蛤蟆又跳到波子身边呱呱叫，波子伸手拨拉开，癞蛤蟆又跳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到小胖头上。小胖措手不及，急忙去抓，癞蛤蟆顺势撒了一泡尿。这下轮到琳娜和她的朋友们哈哈大笑了。

小胖吃了亏，总想报复。那天老师还没到，孩子们忙着交作业，一份份往讲台上放。琳娜也拿着作业本走过来，小胖站起身轻轻地撞到她，作业本就掉在地上了。琳娜气呼呼地对他说，你给我捡起来！小胖却嬉皮笑脸地说，亲爱的，你求求我才行，并做了个飞吻的手势。琳娜气愤却无奈，前排一个同学把铅笔盒递了过去。琳娜灵机一动，拿出一支铅笔猛掷过去，不偏不倚，正中小胖眉心！琳娜又抓起一支，你捡不捡？当心铅笔打中你的眼睛！小胖没料到这一手，一把抓起她的作业本扔上讲台，捂着眉头就逃。琳娜笑着把铅笔还回去，这才注意到递铅笔盒的是波子。

小胖就此恨上了波子。他在学校不敢和波子动手，毕竟欺负残疾学生是很严重的事，不但学校惩罚，在那些粉丝的眼里也不光彩。在校外他找不到机会，邱太太每天接送。有一天放学，路上出事故堵车，邱太太晚到了。波子独自留在门口，管理交通的大妈也忙着整理东西。小胖家就在学校旁边，他看见机会来了，就急忙回家牵狗，拿着几根骨头，故意领着狗往学校门口跑。走到波子旁边的小路时，小胖躲在树丛里，把骨头对着波子扔过去，同时放长了拴狗的绳子。狗追骨头，嗖地一声扑过去。小胖想像着弱小的波子被狗吓着的可怜相，偷偷笑起来。可是，那边并没有动静。小胖伸头看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条狗在波子面前摇头摆尾，由他抚摸，温顺极了！

孩子们中午都在学校吃饭，学校餐厅统一派饭，家穷的孩子可以申请免费午餐。邱家虽然不穷，波子残疾也可以享受特别优待，不用交午餐费。可是，孩子的午餐分量小，像小胖那样的孩子都觉得不够吃，何况波子这样的大饭桶。主管餐厅的大厨叫托尼，长得胖胖大大，却很和善。看这么小的孩子有这么大的饭量很吃惊，尽管他把盘底剩下的食物都刮了出来，还是不够波子塞牙缝。邱太太知道了，就每天给波子装一大盒食物。

波子捧着大餐盒告诉托尼，我以后不吃学校的饭了，你可以把我的份额让给别的孩子。托尼看着波子踮着脚尖比比划划，很喜欢他，一把抱起来亲亲。以后，如果加餐，尽管波子不去排队，托尼也会拿一份牛排、鱼块的，专门送给他吃。波子会高兴地跳起来，用长长的胳膊搂住他的胖脖子，亲亲热热地道谢。

大饭盒一打开，香味飘散整个餐厅。牛肉、鸡腿、肘子、海带、鱼虾、豆腐，再加上炒饭炒面，每天不同，食堂里干巴巴的三明治怎么可以相比，小胖馋坏了。他妈妈是单亲母亲，家里孩子多，经济不佳，吃的是政府救济。小胖在学校吃午饭，总觉得吃不饱，他妈妈却想不到给他带饭，也没有厨艺做出这么多花样。那天，波子和琳娜坐在一起吃饭，小胖看着波子分了一块肉给琳娜，肚子里的馋虫再也压制不住，扑过去抓了起来，亲爱的，先让我尝尝味道好不好！琳娜气愤地拿起叉子在他手上敲，讨饭要去大街上，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眼看他俩就要打起来，波子端起饭盒来比划。小胖猜测着他的意思，什么？只要我能拿到饭盒就给我吃？看见波子肯定地点点头，小胖大笑起来，你们看见了，是他自愿的，不要告诉校长说我欺负残废人啊！说着就跳了起来。孩子们立刻围过来，有的替波子叫好，有的帮小胖助阵。波子看着笨拙，可就是那么笨笨地一转身，小胖就扑空了。他奇怪地摇摇头一把抓住波子，可是，波子一伸手，他那么长的胳膊，小胖根本够不着那个硕大的饭盒。旁边围观的孩子们都大笑起来。小胖恼羞成怒，想一下把波子绊倒。可是，波子又是笨笨地转了个身从餐桌下边钻了出来。小胖跟着去抓他，没留意在餐桌下碰了头。砰地一下，桌子上好几个学生的餐盘都飞了起来。那几个孩子都火了，一起拥上去和小胖吵起来。托尼见这边闹事也赶来了。事情平息了，波子的表现却让大家敬佩，这个最弱小的残疾孩子敢向小胖挑战，而且还赢了！

打架输了面子，小胖闷闷不乐，波子反而有点不忍心。吃饭的时候，他拉着琳娜主动坐到小胖身边，递给他一条鸡腿。小胖吃惊地看着他比划，你是说，只要我不再欺负琳娜和别的小同学，你就把这条鸡腿给我吃？波子肯定地点点头，琳娜也轻轻一笑。小胖兴奋地一把抓过去，我根本就不想欺负琳娜，只是她不肯搭理我，我才……嘿嘿，他好像意识到说漏了嘴，就把鸡腿塞进嘴里不再说话，向琳娜伸手言和。

快过节了，学校演出慰问社区的老人。老人们的座车来到，孩子们都涌上去欢迎，扶着他们走进礼堂。突然，一个老人发现皮夹不见了，大家就帮着寻找。小胖一眼发现有个小混混挤在人群里，就指着他大叫，看住那小子！那小子转身就跑，迎面是波子扶着个拄拐棍的老太太。小混混慌慌张张不看路，正好撞上。波子扶住了老太太，小混混却绊倒了。保安赶过来把他抓住，在他身上却没找到钱包。小胖说，这小子在摔倒前扔了个东西。果然在不远的草丛里发现了那个钱夹。

尽管报了警，却无法立案。小混混不承认他偷了皮夹，小孩的话也难以当作证据。反正钱财收回，大家都以为这事结束了。没想到，过些天学校收到传票，那个叫白狼的小混混反诉，他在学校门口跑步时被人诬陷，恶意绊倒，腿骨受伤，丧失了活动能力，要求学校赔偿百万。法院举行预审。校长和邱家商量，请波子作证。邱教授一听就明白了，学校这方的证人要么是老人家要么是小孩子，有理也说不清。一定有个律师在背后捣鬼，只要学校妥协，就能拿到一大笔钱。

小胖和保安都作证，白狼偷了钱包以后惊慌逃跑才摔倒的。但是，保安的话不被采纳，因为白狼告的就是保安，在抓捕时滥用警力，把他绊倒摔伤。小胖的证词也被对方利用，就是因为他诬陷白狼偷盗，才引出这场是非。警方没有起诉白狼，这说明他是无辜的。白狼就此起诉学校恶意伤害。当时只有波子和一个老太太离白狼最近，而那个老太太前不久中风失语，所以，波子的证词至关重要。

波子上了法庭，学校为他找了手语翻译，可是，波子对着法官打了几个手势，法官就明白了。那天我在学校门口见过这个白狼，我当时扶着老太太，走得很慢。白狼却在逃跑，速度很快，而且根本不看路，一下撞了老太太。我忙着扶老太太，白狼又绊倒在老人的手杖上，摔倒以后爬不起来，保安才赶到抓住了他，并不是保安把他摔倒的。我和老太太都没有可能特意绊倒白狼。

是啊，一个跛腿的残疾孩子和一个步履颟顸的老人，怎么可能故意撞倒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波子看看法官，再看看对方。法官正要宣布此案证据不足不能立案，白狼的律师就已经狼狈地宣布撤诉。白狼也不再装假，从轮椅里站起来，嘟嘟囔囔地走了。

从那以后，波子在学校走红，不但小胖和琳娜，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喜欢拉着他一起玩。捉迷藏时，别的孩子蒙上眼睛就晕了。波子找起人来，一找一个准。打篮球，他有长胳膊的优势，喜欢守在篮下。同伴们抢到球传给他，他胳膊一抡，基本上百发百中。游泳更不用说了，他一下水就像条鱼，灵活快速，将近终点时还要翻个跟头，仍然把别人拉在后边。波子除了自己玩得开心，还处处留心照顾朋友。别看小胖个子大，一下水就打哆嗦。波子就拉着手教他，先学憋气，再浮起来，很快小胖游泳就达到了标准。惟有跑步波子不行，腿短跑不快。体育老师说，波子是残疾人，体育课另有标准，不跑也可以。波子却有些不甘心，小胖和别的孩子就跳出来，一边一个架着他跑，也能达到正常孩子的标准。

波子越来越赢得同学们的喜爱，还因为他的成绩好又肯帮助人。波子数学极好，没有他不会做的题。小胖去请教作业，尽管波子不会说话，却能指点着让他明白。可是，波子的英语课却有点问题，只要是选择题，他都能做对，写作文却是个难点。无论波子怎么努力，那只手好像控制不了小小的笔，写的字行不成行，列不成列，简直就是天书！地理和历史课，他也有同样的问题，虽然他对那些历史事件，世界上每个国家的分布，大海高山的坐落都很有兴趣，可是，作选择题时能得满分，写作时同样不行。

老师向家长指出这个问题。邱教授问波子，怎么才能学会写字？波子眨眨眼，指点着他的家用小电脑。什么？你想用电脑写作？邱教授好奇，把键盘推过去。果然，波子那双手在键盘上乱敲了一气，一篇文章已经出现在屏幕上，正是英语老师布置的作文。打印出来，老师不认可。这不是你手写的笔迹，怎么能确定不是别人做的？邱教授没了招数，邱太太却想了个办法。

那天，学校举办达人秀，唱歌的，跳舞的，弹钢琴的，拉提琴的，当场作画的，连小胖都上场翻了一阵跟头。轮到波子了，大家都伸长脑袋看这个笨笨的丑孩子能做些什么。波子拿出了邱教授的家用电脑当众表演。英语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波子眼睛一眨一眨地在键盘上猛敲，立刻就在屏幕上显示了出来。老师当场阅卷，文字优美，内容充实，水平之高连校长都咋舌。历史老师也当场出题，谈谈美国内战的影响。观众们一愣，这是4年级的小学生，你想要个什么答案？波子却微微一笑，又是一会儿功夫，一篇文章出来了，除了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那几条，他居然还有自己的见解。历史老师傻了，这样的孩子我以后怎么教？

恰好来观看达人秀的家长里有位电脑专家，他征得邱教授的允许，仔细检查了一下电脑，波子那两篇文章都是最新文件，不是事先准备好的，电脑里也没有和这两个考题相关的资料。他一时兴起，又随口问了波子一个电脑的基础问题，波子居然也给出了答案。一时间议论纷起，大家争相发问，波子是何方神童。邱教授无法解释，只能说，上天造人是公平的，在一个方面有缺陷，就在另一个方面补足，仅此而已吧。

听说波子要在达人秀上表演，湖嫣也来助阵。看到儿子这么有出息，她满心的烦恼总算轻松了一点，也减少了些让人收养他的愧疚。她这段时间一直不顺，在餐馆掌油锅，技术含量低，劳动强度大，又是高温操作，办身份却毫无进展。听人说办大厨要考试，邱太太给她买了几本食谱，粤菜、沪菜、鲁系、徽系、川式、湘式……湖嫣一点兴趣都没有，更别提营养学了。她那个餐馆哪有这个条件，无论什么菜，要么油炸，要么白煮，不管甜酸酱还是酸辣酱，舀一勺浇上去就得。想在这种环境里学大厨，比教波子说话更困难！

达人秀之后，是美食欣赏。很多家长都来展示厨艺，盆盆罐罐摆满了餐厅，头台、正餐、甜点，各国式样的食品都有，充分体现了美国是各民族大熔炉的优势。湖嫣特意带来了一盆干炸小鱼，儿子最喜欢吃。湖嫣抱着波子把盆子放到他面前，波子用长胳膊搂着她，一条接一条，连着骨头一起吞。大家看他的吃相可爱，更觉得他童稚天真，纷纷把自己带来的食物也送到他面前。波子来者不拒，快乐地点头道谢。托尼看到这么热闹，也和湖嫣打招呼。他拿起一条炸小鱼蘸着甜酸酱尝尝，连声夸奖，还要湖嫣给他食谱学着做。

从那以后，校长征得所有老师和学生家长代表的同意，波子不但家庭作业可以用电脑做，连考试都可以带着那台小电脑。到了期末，波子门门得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