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节日祝词想起

凡 草

  与纷飞大雪同时飘落的，是一年一度的节日假期。记得当年刚到美国的时候，对圣诞这个词毫无概念，只是从忙于给我们传教的牧师那里听到了一些有关耶稣降生的故事，此后又涉略了一些各种宗教的常识。可是，对于“组织”的天生反叛性，使我对各种教会都敬而远之。我虽然欣赏灯火辉煌的节日装饰，而更喜爱的却是在一年的疲惫之后，能得到几天休息的日子。

  刚开始，我也入乡随俗，节日期间和大家互赠贺卡，尤其是和我的导师。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了几十年，直到前几年他去世为止。他的贺卡别具一格，全是私人定制，非常精美。我总是第一眼就被它的图案吸引，特别是那种三维的，一打开就跳出来的立体花样，美观新奇，从而忽视了其中的祝词。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有些奇怪地问我，我记得你是不信教的，对吧？我点点头，自从那些年的红色狂热以后，我不喜欢受任何形式的约束，但我不反对任何宗教。他笑着指着我送他的卡片说，哦，那就好。你很宽容善良，所以才不会介意这样的祝词。我仔细看看，那是我特意从唐人街找到的贺卡，满满的东方元素，用木雕堆砌出来的图样，也是最通俗的祝词，“Merry Christmas & Happy New Year”（圣诞愉快，新年快乐）。我有些不解，再回头察看他送我的贺卡，虽然是私人定制，祝词却是手写的，要么是“Season’s Greetings”（季节的祝福），要么是“Happy Holidays”（节日快乐），而没有Christmas（圣诞）的字样。

  随后我了解到，在美国这个移民国家，宗教信仰五花八门。仅基督教一家就有多种分派。除了早期多种变迁产生的犹太教、东正教、天主教、新教，还有后期圣徒教……等等。而且每派之中又有很多分支，有的保守有的激进。和同事一起到外地出差，她为了不耽误主日崇拜，花很多时间找到所在地的自己那个门派的教堂，免得拜错了山头。有一次，向我们传教的牧师带我们出门时，路上车子坏了，他只能四处联系，和自己门派的教会接洽，而不是随意去路边的教堂求助。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其它宗教，大乘佛教，小乘佛教，伊斯兰教等等等等，都各有自己的庙堂。好在美国立法，宗教不得干政，不管什么教都不能干扰国事，所以各教各派得以和平共处。尤其是在“政治正确”的大旗下，有宗教信仰的人可以光明正大的修行。曾经和一个天天戴着小帽的人同事。他会在一定的时间突然停下工作，拿出自备的小地毯，找准方向，虔诚地行起跪拜礼来。此时，所有的人都知道不能打扰他，再紧急的任务也只能在一边等待，如果团队需要集体开会，也一定会避开这个时间段。

  所以，即使圣诞节在美国是法定假日，对于不相信基督的人来说，并不足为道。这些人并不庆祝这个节日，也不装饰圣诞树，而是用其他方式欢庆自己的节日。他们可以有自己的新年，就像华人可以在美国庆贺春节一样，不受任何阻碍。正因为信仰不同，这句“Merry Christmas”对他们来说，未必就是好话，有些类似于请回教徒吃猪肉，可能是一种无心之亵渎。而像我导师那样的人，招收了很多国际学生，天知道每人都有个什么样的信仰。毕竟信仰也是一种隐私，不必广而告之的。送贺卡本是好意，如果不留意的话，没准却触犯了谁的忌讳。故而，他虽然定制卡片，却不使用任何带有宗教色彩的画面和设计，并且针对不同的人手写不同的祝词。对于不信教者，就只用这种善良无害的平淡话语。虽然要花费额外的时间和精力，却体现了真切的关怀和爱心。随后，我稍加留意就发现，很多美国朋友，特别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或者是银行里着意拉客户的，在这方面都如此上心。他们给我的贺卡上大多都是“季节的祝福”和“节日快乐”。而祝贺我“Merry Christmas”的，要么是极力想劝我信教的忠实教徒；要么是泛泛的客套，压根没明白祝词里的含义。

  当然，交往的时间长了以后，这种忌讳也可以渐渐打消。自从和我的导师那次谈话之后，他知道我不忌讳这些祝词，也就不再那么刻意回避了。尤其是年迈之后，偶然脑子糊涂了，他也会送我一句“Merry Christmas”。我当然相信他是一番好意，而非劝我入教。不过，我自己却无意去打听周围人的底细，尤其是普通朋友。不是至交好友，怎么能知道谁信佛，谁信基督，谁信默罕默德，除非天天顶在头上……所以，年底到来的时候，简简单单一句“季节的祝福” 或者“节日快乐”，省了多少麻烦！毕竟这是法定假日，一年忙到头，可以坦然在家休息和亲人团聚，自然其乐无穷。无论抱有什么样的信仰，也都能接受这种善意的祝福。

  可见，不同宗教不同信仰都能在美国和睦相处，正是源于这种平淡而善良的宽容。如果任何一种宗教试图占据统领地位，用暴力强行压制另外一种，抑或是要求所有的人都必须“圣诞愉快”，还是绝对不允许圣诞老人涉足，那么，这个世界就再也不会有和平和安宁。

12/26/2018  于木棉高地

原载《东方报》 1/9/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