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下山,淡淡暮色下是陌生的城市和街道。周毓雯晕头转向地四下里摸索着回家的路,可是,走了几条街都觉得不对,看着天色渐渐黯淡,她心里害怕起来。突然,耳边传来刘明睿焦急的声音,“小周,你去哪儿了?”霎那间一股暖流渗透了全身,她顿时轻松,飞奔着迎了上去。
明睿走上前来,抱怨地说:“这个地方治安不好,一到晚上就没人出门,你又不会说英语,出了事怎么办!”毓雯看明睿这么担心,心里很感动,“我到西边那个店里去看了看。本来以为很快就能回来,没想到那个店这么大,找了半天才买到东西,一出门看见满荡荡的停车场又糊涂了,看着这些路好像都是一样的。”
“我告诉你不要一个人出门,你怎么不听?”
“你每天回来都很晚,我一个人在家也没事。明天妈妈和小弟要来,总要有些待客的东西,家里不能太寒伧呀。要不然,你这当女婿的多没面子!”
面子,明睿不觉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在美国当穷学生,每月五百大洋的助学金,在中国人眼里是一笔巨款,可是在这里只能维持最低的生活费用。明睿本来和几个中国学生学者挤在这栋楼上边的一间公寓里。现在老婆来了,只好把地下室租下来自己单住。交了房租水电煤气电话等费用,剩下的只够生活费了。这一年多,他好不容易省了几个钱,除了还债都给毓雯当路费了,哪还有能力置办家俱?要接待从台湾移民美国的阔亲戚,这个面子只怕找不回来。
毓雯笑着指点,“你看看,我整理得怎么样?能接待客人了吧?”
暗淡的灯光下,明睿打量着自己的家。一张破旧的沙发上铺了一条新床单,白地红花,很有些喜气。那张短了一条腿的餐桌靠着墙,用块水泥片垫平了,铺了一条勾花的桌布,上边还摆了一盘水果。
毓雯把刚才买回来的东西打开,“你看,我想买点吃饭喝水用的餐具,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我们平时用的那种碗。我比划了半天,有个老太太好心,给我找了个小盆子。我这才想起来,以前看外国电影,人家喝汤就用这种浅浅的汤盆。最后,总算让我找到这个了。”毓雯拿出一盒餐具,兴奋地对明睿夸耀,“你看看,一样四个,成套的。四个大盘,可以盛菜,我想好了,做四道菜。四个碟子,四个汤盘,正好每人一个吃饭,还有四个杯子喝茶,每个杯子都还配着杯托呢。”
明睿有些心不在焉,“我不是说了嘛,明天你妈妈来,不在家里吃饭,我们去中国城找他们。”
“嗨,在外边吃饭,又贵又不实惠。你一个月才拿多少钱,能请得起吗?”毓雯有些担心地说,“明天见到妈妈,要是她不见外,我们就在中国城买点菜,回来自己做着吃。菜单我都想好了。”
“算了吧,从来没有在一起生活过,相互不了解。还是在外边吃吧,客客气气的,不会有什么周折。”
“可是,她总是我妈呀,以后就会经常在一起了,总不能就这么客气着,连家都不进吧?”
“小周,台湾和我们以前的环境差别很大,我们系里有几个台湾同学,”明睿踌躇一下叹口气,“唉,比较左倾还好一些。有些右倾的就不是很好相处,他们总觉得大陆人又穷又土。明天见了面,看看情况再说吧,好吗?”
“那,我们在哪儿见面呢?”
“电话里约好了,去中国城的喜相逢餐馆。”
“喜相逢”的大招牌高高竖立,尽管中国城里挤挤攘攘,车来人往,却远远就能看到。刘明睿带着周毓雯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眼前立刻一片嘈乱。一些店铺把摊子摆在大街上招徕客人,各种小礼品,日用品,水果蔬菜,挤得满满的。菜摊流下一滩滩的污水没人清扫,成群的苍蝇乱飞,在人丛里撞来撞去。
明睿和毓雯也像苍蝇似的在人丛中挤来挤去,匆匆忙忙来到喜相逢。明睿站在餐馆门口,看看手表才松了口气,“还好,咱们早到了将近十分钟,这下你不用催命了。”
“来早了好,咱们先进去占上座,一会儿妈来了就不用等了。”毓雯一边说,一边直闯进去,对着每个桌子打量。看见有张桌子上的菜已经快吃完了,就跑过去站在旁边。吃饭的人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她,餐厅的带位小姐急忙跑过来请她到门厅里等,她才尴尬地走开。吃饭的人小声地议论:“这是什么人,这么没教养!”“看那样子,一定是刚从大陆出来的。”
毓雯红着脸跑出来,抱怨明睿,“人家说,要等座报个名就行了,只能在外边等,你怎么也不告诉我,让我出洋相。”
明睿分辩着:“唉呀,别看我来了一年多,哪儿进过餐馆?最多也就在麦当劳买个汉堡包,怎么会知道这些规矩。”
明睿和毓雯正不知如何是好,一辆小车停在门口。开车的周毓川问:“妈,你看,这旁边是阿姐吗?”
旁座上的谢静萱打量了一下,“看着像。”
毓川下来把边门打开,扶着妈妈下车,毓雯也犹豫着往这边走过来。
静萱盯住毓雯仔细看了看,“阿雯!不错,是阿雯!”
毓雯也小跑着迎上去,“妈,您来了!”静萱一把搂住她,不由得眼泪汪汪,居然说不出话来。
毓川看妈妈伤感,在一旁笑着说:“妈,这就是我大姐吗?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静萱这才醒悟过来,“噢,川仔,这是你大姐,总算又见面了。”又对毓雯说:“这是毓川,你的小弟弟。”
明睿也走过来,吞吞吐吐地叫了一声“妈”。谢静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是对周毓川说:“这是你姐夫,刘先生。”
倒是周毓川洒脱,他对毓雯点头鞠了一躬,“阿姐好。”又转身和明睿握手,亲热地招呼着,“姐夫好。”
毓雯扶着妈妈问:“妈,小弟,你们好。爸爸好吗?他还在台湾吗?”
静萱愣了一下,毓川也吃惊地说:“阿姐,怎么你不知道……”
静萱推了他一下,“川仔,这里不能停车,你把车子开到停车场,我们回来再聊。”
毓川点点头,“好,那你们先进去。”
“川仔,开车一定要小心。唐人街人多,乱开车的也多。”
“妈,看你,我会小心的。”
毓川笑着摇摇车钥匙,钻进车里。明睿看着他熟练地驾车而去,羡慕地盯着,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才回过头来。
餐馆的老板娘陈莉芬是谢静萱的老朋友,已经开门迎了出来,看见她拉着毓雯,才知道这是静萱留在大陆的女儿,“阿萱,这是你女儿呀,长得好漂亮,和你年轻时一个样子。刚从大陆来吗?”
“阿芬,你好。是啊,是啊。上次我回大陆寻亲找到她,见了一面。后来她爸爸病了,我陪他回台湾,又断了联系。这次她来美国陪女婿读书,才又打听到。唉,我离开大陆的时候,她还抱在怀里,现在,你看看,这么大了……”
“是啊,一转眼,三十多年了!”莉芬也不禁唏嘘,“来,这边坐,我已经替你留了位子。四个人,对吧?”
陈莉芬和谢静萱寒暄着进门,毓雯和明睿拘谨地跟在后边。正好一伙人吃完饭出门,把他们分隔开来。莉芬就借着机会悄悄地对静萱说了毓雯刚才的莽撞无礼,要她教教女儿,知道些规矩,别让人笑话。
静萱拉着女儿坐在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毓雯焦枯的头发烫得蓬松起来,就像顶着个鸟窝。一套深蓝的毛料套裙,是女职员上班穿的式样,和这仲夏的气候格格不入。一双磨损的皮凉鞋是紫红色的,襻带却用黑线接在一起,还穿了一双不到膝盖的短袜,上边已经抽丝了。这样的装束既不合身也不伦不类,反而掩盖了毓雯的天然秀美。她不觉心里一酸,眼睛红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毓雯也不住地打量着妈妈。六十岁的人了,仍然很硬朗,深棕色的头发居然不见花白,短短地盖住脖颈,几道大波浪烫得整齐而自然。脸上虽已起了皱纹,被一层淡淡的妆饰很好地掩饰着,依然看得出年轻时的美貌。一套棕灰间色的连衣裙配着深棕色的半高跟凉鞋,露出的脚趾甲上还涂着暗红色的颜料,显得高雅悠闲又舒适。
这是一家广式餐厅,静萱客气地把菜单递给明睿,“刘先生,你点菜。”明睿抓着菜单,看看旁边转圈兜售的点心车,一时不明白,“妈,您别客气,就叫我明睿吧。我到美国还没吃过餐馆,您决定吧。我什么都爱吃。”
静萱听得心里一热,“好,好。”她和刘明睿只见过一面,那时的他,冰冷的客气里夹杂着几分敌意。这次来,她拿不准女婿的态度,担心这个科学家不接受她,才决定在餐馆见面。即使话不投机,有饭堵在嘴里,也不至于太尴尬。她压下心里的感慨,又问女儿:“阿雯,你呢,饮茶还是点菜?”
毓雯也带着几分拘束,“妈,我只是小时候听阿婆说,饮茶吃点心是我们家乡的习俗。可是,一直住在北方,从没进过茶楼。我们都不懂,您做主吧。”
“那我们就饮茶吃点心吧,是我们家乡的风味。刘先生,啊,明睿,”静萱有点尴尬,但还是高兴地换了称呼,“你喜欢喝什么茶?香片还是潽耳?”
“香片还是潽耳?”明睿心里一悸,“啊,我随便。都,都可以。”
静萱虽然说台湾国语,和餐馆的人却说广东话。毓雯小时候跟着阿婆,能听懂一些,明睿可是掉进了九层雾中。只是在点茶时,静萱要了一壶香片,一壶潽耳。明睿听懂了,发音和当年程婷婷说的一样。
“妈,叫好菜了吗?我饿了。”毓川回来了,一屁股坐下,嚷嚷起来。
“我们吃点心。”静萱慈爱地看着他,“自己随便叫吧。”
点心车推来了,静萱对他们说:“你们看看,喜欢哪样自己要。”明睿懵懵懂懂,转着头看了一圈,车子上摞着一叠叠小笼屉,里边蒸着小碟小碗的精巧点心,只有一样他认识,“那是鸭掌吧?”
推车员瞪着眼睛听不懂,静萱急忙翻译成广东话,她才笑着把一碟酿鸭掌端上来。毓雯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喜欢鸭掌?我们从来没吃过呀。”
“我哪儿吃过!”明睿笑了起来,“那是当年参观‘收租院’,批判地主刘文彩,说他每天要杀多少只鸭子,专门为了吃鸭掌,这才知道鸭掌好吃。”
这下轮到静萱懵懂了。
毓雯叹了口气,“那都是文革中的事情。过去了,算了。”
毓川却很有兴趣,“我听说过文革,文化大革命,对吧?你们好幸运哪,赶上那个时候,活得好潇洒!在学校可以不上课,免费坐火车到处游玩,还可以骂老师,开老师的批斗会,打倒当权派,简直太爽了!”
“什么?你从哪儿来的这些消息?”明睿愣住了。
“有人从大陆劫机投奔自由。刚开始,政府安排他们到处演讲,控诉大陆的红色恐怖。他们讲了很多文革的事情。我们这帮年轻人一听,哇,好爽啊!政府一看不对头,生怕我们也要造反,就再也不让他们出面了。”毓川说得眉飞色舞。
“啊?文革可不是什么好事情。那时候,整个社会一片混乱,生产停顿,经济衰退,人心惶恐,到现在都没有恢复正常,哪来的潇洒呀!”明睿哭笑不得。
“真的吗?可是,那段时间,海外有些人受到影响,也在搞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耶。法国和日本都有红卫兵,南美有人搞武装暴动,美国有些华人也搞了一些活动,什么保卫钓鱼台,反对日本修改教科书,热火朝天的。这不,我刚到美国,就有同学拉我凑热闹。听说我大姐和姐夫从大陆来,他们还要找你们聊天呢。”
“不对啊,阿川。那个时候真得一片混乱,工人不做工,学生不上课,没有产品商店就没货卖,连日常生活用品都买不到。很多人无辜被批斗,甚至被整死。舅舅就是被红卫兵抄家带走,不明不白地死去了。”毓雯听着直摇头,也不禁插了一句,连眼睛都红了。明睿看她伤感,就轻轻抓住她的手抚摸着,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毓川却瞪大了眼睛,“啊,舅舅死的不明不白,怎么回事?”
静萱叹了口气,这个场合不好谈论这些,就拿起茶壶给毓川斟茶,又对着女儿女婿说:“我要了两壶茶,喜欢哪样你们自己斟,不要客气。”
明睿端起茶杯,比当年程婷婷请他喝茶使用的小茶盅大多了,又比他经常用的杯子小多了。抿了一口,和北京的茉莉花茶一样味道。
毓雯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你也试试潽耳,味道不一样。”她又转向静萱说:“妈,我小时候经常看阿婆泡茶,她最喜欢潽耳。有时候找不到好茶叶,她就加些菊花,还说菊花可以托出潽耳的味道。是吗?”
静萱笑了,“是啊,你阿婆从小就讲究泡茶,只喝陈年潽耳。没有发酵好的潽耳有股霉味,加了菊花也压不住,阿婆从来不喝。我们家以前有茶山,还有瓷窑,泡什么茶用什么茶具配什么水都有定规。”
“是啊,我听阿婆说过,家里的茶山可美了。可是战乱中,瓷窑被强盗抢了,好多古董瓷器也被砸破了,阿婆说起来挺心疼。”
“哼,什么强盗,就是共匪,把家里的东西都抢走瓜分了。”毓川接了一句。
“阿川呀,你个小崽子,知道什么。”静萱微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打断了他。
毓川一愣,明白自己失言,吐了一下舌头。他用食指和中指敲敲桌面,把茶杯端到嘴边,不再说话。
“阿雯啊,阿婆一辈子不容易。她后半辈子生活在战乱中,哪能讲究起来。唉!”静萱又给毓雯添茶,感慨地说。
“是啊,妈妈。我们在大陆有几年挺遭罪的,饭都吃不饱。阿婆总让我们先吃,还想着省下两口带给表姐。表姐那时住校,一回家就像条饿狼,阿婆省下饭给她吃,自己差点饿出毛病来。”毓雯小心翼翼地挑选着字眼,慢慢地搭话。
明睿心中又是一阵颤抖。临离开北京的时候碰上程婷婷,他才知道婷婷就是毓雯的表姐,毓雯的阿婆就是婷婷的祖母。唉,难怪婷婷喝茶也那么讲究呢。
静萱看到明睿动容,以为他也为毓雯的话感动,觉得明睿不是冷面无情的人,心里一高兴,就伸手给他添茶。明睿急忙用双手捧起茶杯,静萱笑着说:“不用拿起来,这个茶杯很小,当心烫手。”
“妈,我来,”毓雯急忙接过茶壶,反过来给妈妈添茶,“我听阿婆说,别人给你倒茶,要用手指敲桌子,表示道谢。是这样吗?”
“是啊,这里有个典故。”静萱曲起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据说当年乾隆爷下江南微服私访,身边跟了一群王公大臣。他们到茶楼喝茶,乾隆一时兴起,给几位大臣斟了茶。这下可把他们给难住了。照常理,皇帝赐茶,一定要磕头谢恩。可那时候不行啊,一磕头不就把皇帝的身份给暴露了。但是,不磕头就端茶喝,那是大不敬,也是死罪难免!万幸,在座的有个纪晓岚。那小子聪明,灵机一动就用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看着皇帝小声说,指头指头,以指代头,谢皇上赐茶。别的王公大臣也急忙效仿。后来啊,这个习俗就流传下来了。”
“妈,你当我们都是小朋友呀!”没等静萱说完,毓川就夸张地笑了,“这是岭南习俗。当年乾隆下江南,最远也就走到苏杭一带吧,哪会到了岭南呢。”
“典故嘛,不过就是编个故事,好听就行了,哪能当真。”明睿笑着说,“不过,这个风俗很好。正吃着饭,嘴都塞满了,哪儿还能讲话,用手指点点,多省事嘛!”说着,也学着在桌面上敲了两下。静萱更高兴了,觉得明睿很懂人情世故,完全不是以前给她留下的印象。
正好点心车又推过来了,她就岔开话题,又挑了几样点心,指点着告诉毓雯和明睿,美国的中餐馆大多说广东话,“哈搞”是“虾饺”,鲜虾馅米粉皮包出来的小饺子。“箫枚”是“烧麦”,猪肉馅的。“凤找”就是鸡爪子,先用油炸透了,再加上佐料蒸软,比鸭掌还好吃……
昨天工作到很晚,今早没睡醒就被毓雯催着赶来。没时间做饭,毓雯匆匆忙忙给他热牛奶,一下没注意,还潽出了一半。靠着半杯牛奶撑到现在,明睿这会儿正饿着呢,这几碟小东西哪儿够他吃?可是,他有过一次教训。
那年毓雯父母回国寻亲,和他们见过一面。县里设宴招待外宾,自然让他们陪同。事先交代得很清楚,这不是一般的亲人见面,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一定要站稳立场,不准胡言乱语,泄露国家机密!有了这样的禁令,尽管毓雯一肚子委屈,真想抱着父母大哭一场,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明睿更是客客气气,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那几年的日子很艰苦,哪儿见过那种排场,鸡鱼肉蛋一大桌。既然不准说话,留着嘴干嘛,正好用来吃东西。没想到毓雯父母前脚出门,他就被县领导狠狠训了一顿,说他简直像条饿狼,几百年没吃过饭的样子,不懂礼节,为国家丢人!
现在,异国相逢,以后还要经常打交道,总得给丈母娘留下点好印象。尽管静萱一再让菜,明睿也不敢乱动,只是点头答应。一只鸭掌啃了半天,嘴里含着骨头,既不能囫囵咽下,又怕吐出来不合礼节。斜着眼睛看丈母娘,偏偏谢静萱又不动那道菜。
万幸,有周毓川在坐。明睿看他啃了一只鸡爪子,哈,敢情人家也不吃骨头呀,这才松弛下来。
毓雯看出了明睿的尴尬,对妈妈说:“妈,明睿饭量大,又是北方人的口味,还是加碗面条吧。”
“好,好。”静萱招来服务员,咕噜了几句。过一会,几个大盘子热腾腾地端了上来。
“这是牛肉炒沙河米粉,这是海鲜炒面条,这是咖喱味道的炒米线,都很有特色。你尝尝,可口不?”
看看这么大的盘子,明睿总算松了口气,每样拨一些放进自己的盘子里。以前没吃过这些东西,和炸酱面的味道完全不同。这回没人监督,不会再有人说他为国家丢脸了吧!他埋头大吃起来。
一桌四个人,静萱忙着给大家斟茶添菜,还不住地打量着毓雯和明睿。毓雯一边拿捏着自己的举动,一边照顾明睿。她很想问问家里的情况,父亲为什么不来,还有别的兄妹,他们都在干什么?可是,妈妈不说,她也不敢问。毕竟这是餐馆,四处有耳,不是个敞开了拉家常的地方。明睿听不懂广东话,又担心失礼,更是紧张得手足无措。只有周毓川最放松,只管自己大吃大喝,还找着话题聊天。
“姐夫,你现在是上学还是工作?听说你水准很高,发表过论文,是特邀来美的大科学家,很棒啊。”
毓川说的是台湾国语,有些词和普通话不同,意思都能听懂。
“不客气。发表论文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早就过时了。”明睿不由得苦笑一声,“我来美国,是访问学者的身份。但是,我倒想拿个博士学位,学校已经同意了。我除了做研究,还在修课,很快就要参加博士生资格考试。如果考过就可以做博士论文了。”
“哈哈,那我们就是同学喽。”毓川笑了起来。
“阿川,你也来这里上学?”毓雯惊奇地问道。
“是啊,阿姐。我们台湾的大学生,两年服役期满差不多都会出国镀金。我早就联系了,收到好几个学校的录取通知。妈说你要来这里,劝我上这个学校,说她探望我们时方便些。”毓川说着,对着妈妈眨眨眼,“妈还当我们都上幼稚园呢!”
“妈是为你着想。”毓雯规劝着,“她经历的事情多,听妈说的话当然没错。”
“嗨,现在都80年代了,谁还听妈的话。”毓川又冲着妈妈做个鬼脸晃晃脑袋,“当然是这个学校好,我才决定来!”
“是啊,这个学校很好,挺有名气,生物系在全国的排名也很高。你准备学什么专业?”
“我念商科,它的商学院可是更有名。我学金融管理,先拿个硕士,毕业以后好找工作。你呢,生物博士,准备将来找什么工作?”
找工作?明睿根本没有考虑过,一下就被问住了。
静萱一直在留意明睿,看得出他虽然很饿,吃饭也快,却懂得礼节,看来是从有教养的家庭出来的。看见明睿张张嘴不知所措,就插了一句,“读博士还要好几年呢,让你姐夫适应一下美国生活,慢慢再做决定吧。”
静萱看见大家都放下筷子,就要了几个盒子打包,拿过手袋掏钱。明睿不好意思,“妈,你们远道而来,应该我来请客。”
“阿睿,你既然叫我妈,就是我的孩子,听妈的话。”静萱慈爱地阻拦他,不知不觉中换了个更亲热的称呼,又把打好的包递给毓雯,“阿雯,我们不讲究假排场。自己家人吃饭,用的是公勺公筷,剩下的菜还是干净的,都带回去,不要浪费。”她付完账在桌上留下几张钞票,“在这里吃饭住旅馆坐出租都要留小费。这些打工的人,工资很低,就靠这些钱过日子呢。”
几个孩子听着看着,都唯唯喏喏地点头。
他们商量了一下,拿出地图来看看,静萱下榻的旅馆离学校不远,明睿毓雯也住在学校附近。他们想先到学校转一圈,过几天就要开学了,让毓川熟悉一下情况。
明睿习惯地往公共汽车站走,毓川却挽着妈妈去停车场。明睿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拉上毓雯跟着。到了停车场门口,正好有辆车开进去,毓雯就跟着它走过去。
毓川看见,急忙叫起来,“阿姐,快停下,走旁边。”
明睿一抬头注意到上边自动起落的拦路杆,急忙去拉毓雯。可是,为时太晚,拦路杆已经放了下来,正好砸在毓雯的肩膀上。
毓川急忙冲过来,静萱也惊叫起来,“阿雯,你没事吧?”
看见砸了人,收费处的窗口里钻出个人头来,“喂,这是车走的路,行人要走那边的人行道。”
毓川一听就火了,翻着眼歪着嘴说:“‘喂’你个头啊!阿姐,砸伤没有?我们在他这里泊车,砸伤了就去告他!”
毓雯有些难为情,“没事没事,比我在农村抬的担子轻多了。”
静萱让毓雯晃晃胳膊揉揉肩膀,确保没被砸伤,才放下心来,拉着毓川说:“算了,你阿姐没事,你也别找事了。”
停车场车来车往,静萱不敢放手,一直拉着毓雯到了汽车旁。静萱正要让明睿坐前座,毓川却打开了右前边的车门,让妈妈进去。毓雯有些不解地问:“阿川,听说这个位子是副驾驶和警卫员坐的。首长们都坐后座,你怎么让妈坐前边呢?”
毓川摇头笑着说:“这里没有首长,也不需要警卫。其实还是前座比较舒服,看风景也方便。你就和姐夫坐后边吧。”
毓雯懵懵懂懂伸手去拉后边的车门。毓川又笑了起来,“阿姐,你应该让姐夫帮你开车门。这是我们男人的专利!”说着帮姐姐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去。
明睿挠挠头有些尴尬地笑了,“这种专利,我不要也罢。中国大陆的女子可以撑起半边天,不用男人照顾。”
毓川拉着明睿转到左边,一边帮他开车门,一边笑着说:“哈哈,对待我们宝岛的女生可不行哦。像你这样啊,就等着当王老五吧。”
汽车下了高速公路,慢慢穿过几个小区,风景优雅,整洁干净。毓川一半依靠地图,一半靠明睿指点,进了大学校园。暑假中的星期六,四周静悄悄的。明睿指点着周围的建筑说:“这是个很古老的教堂,也是现在聚会的地方,每年的毕业典礼就在这里举行。从这里走出过很多知名学者……这里边有栋楼,以前进行过核试验。自从两颗原子弹在日本爆炸以后,这个实验室就关闭了,还立了一个‘无核区’的石碑,表示对核武器的抗议。”
“这就是商学院,我从来没进去过,你要下去看看吗?”明睿对毓川说,“不过,周末锁门,没有钥匙进不去。”
毓川看了看说:“就开着车在外边转一圈好了。妈妈还想到你们住的地方看看。”
明睿指点着让毓川开车来到一个破旧的街区。和刚才走过的地方比较,一眼就能看出差距来。这些楼大多年久失修,楼与楼之间的空隙也比较小,很少见到绿地和花园。
毓川问:“姐夫,你住的地方有停车位吗?”
明睿摇摇头。静萱说:“川仔,你姐夫又没车,要停车位干什么!你就停在附近,我们走过去好了。”
毓川却不肯,一直开到明睿住的公寓楼前。正好在一条街道的尽头,高架火车道转弯的地方。
静萱没下车先皱眉头,“川仔,这一区看起来不怎么安全,你要是找不到停车场,就开车在附近转转,过一会来接我们。我们不会久停的。”
开门进去,一股腐旧的气味扑过来,明睿领他们到了地下室。一半隔开来,是整栋楼的锅炉房和储藏室。另一半稍微装修了一下,隔出了一间住人。客厅卧室一连通,附带个小厨房。厨房旁边是洗手间,一个厕位加一个淋浴喷头。看起来房子还没有装修完毕,墙壁和顶棚只油漆了一多半,淡淡的黄色看起来很新鲜。没刷的那部分却油黑麻污。粗糙的水泥地上没有任何铺垫。大夏天的,房间里不但没有空调,连个电扇都没有。电灯的光线也很微弱,让人感到暗淡气闷。附近的高架铁路不时有火车通过,哐哐当当地烦人。
明睿恭敬地请岳母进门。谢静萱四边看看,房子的面积还不小。厨房里一付煤气灶,一个洗碗池,旁边一个小冰箱。门口放了一张沙发,上边罩着一床新床单。一张餐桌还断了条腿。没有椅子,连张床都没有,只有一个双人床垫靠着墙边。
明睿有些手足无措,想说请坐,却不敢开口。倒是毓雯笑着说:“妈,您坐。这沙发是旧的,床单是新的。”
静萱小心地坐上去,还是陷了进去,沙发里的弹簧坏了,撑不住人的重量。
“我本来和几个单身汉挤一间公寓,这房子是最近才租的,刚搬过来。本想等小周来了再去买家俱,自己挑她喜欢的,还没来得及去呢。”明睿嗫喏地解释。
“嗨,这房子多好!比我以前住的地方不知道强多少倍,连以前舅舅家的房子也比不上这呢。这水泥地,带煤气灶的厨房,还有厕所淋浴,热水都是现成的,多方便呀!”毓雯一笑,跑到厨房,想烧点开水。
静萱从沙发里站起身,抬抬手拦住了她,“阿雯,刚吃过饭,你就不要忙了。”她打开冰箱,把餐馆带回来的餐盒放进去,看见里边只有一包鸡腿,一棵卷心菜和一筒牛奶,更觉得心里酸楚难受。
转着圈子看看,静萱想了想,“明睿,我这次来会多住几天,先把阿川上学的事情安排好,再看看你们需要些什么。这会儿我有些累了,让阿雯陪我回旅馆说说我们女人的事,晚上你到旅馆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再让小弟开车把你们送回来,好不好?”
明睿如释重负,连连点头。毓雯从箱子里拿出一包东西,“妈,那正好,我还给你带来一些家乡土产,顺便拿到旅馆去吧。”
可是,静萱并没有立刻回旅馆,反而让毓川开车,去了附近的商场。
“阿雯,大热的天,你怎么还穿毛料裙?这么远飞过来,没带衣服吧?”
“妈,我还有条长裙,真丝的。只是这件更正式一些,听说去餐馆吃饭有冷气,我就穿上了。”
静萱自作主张挑了几件衣服,拉着毓雯去试身,“在美国生活,衣服一天一换,要多买几件。我看这几套挺好,你喜欢吗?”
毓雯愣了一下,“喜欢。只是,这么多呀?得多少钱?”
静萱没有回答,径直去付款。从里到外的衣服,再加上鞋子手袋,装了好几包。毓雯和毓川提着抱着回到旅馆。
毓川要去看朋友,自己走了。大门一关,静萱再也忍不住,搂着毓雯大哭起来,“阿雯,三十多年,你总算回到妈妈身边了。看你这个样子,妈难受啊!以后,妈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毓雯也感慨万千,眼泪哗哗流下。这么漂亮的房间,泪眼朦胧中一片富丽堂皇……飞越大洋不过短短几天,她好像跨越了一个世纪。这么多年来,天天想念妈妈,可现在,人贴在一起,心里却仿佛有一层隔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静萱擦着眼泪说:“在外边跑了半天,我看你一身大汗,要不,你在这里洗个澡,顺便换换衣服,会轻松一些。”
毓雯心里一热,还是自己的妈妈想得周到。她答应着走进浴室,妈妈又把洗发膏和护发素拿给她,指点她辨认上边的英文标签,再把毛巾浴袍都放在浴缸旁。
这么多年来,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看着别人的孩子和妈妈一起上街逛公园,围着妈妈撒娇,受到妈妈爱抚,毓雯不知道偷偷咽下多少眼泪。现在,毓雯泡在温暖的热水里,迷迷蒙蒙的水汽,哗哗啦啦的流水,这一大缸热水溶掉了心里的隔膜,她觉得母亲好亲切!
毓雯裹上浴袍包起头发走出来。妈妈笑着拉她坐下,拿出一把梳子给她理头发,指着镜子说:“阿雯,看看,这样的发型漂亮多了,是不是?你大概营养不良,头发都是焦枯的,以后多用点护发素,慢慢调理一下。”
毓雯心想,有饭吃就不错了,谁还在意头发的营养?
“阿雯,找到你,圆了妈妈一个心愿。还有一个,就是给你阿婆上坟,最好和你阿公的遗骨埋在一处,让他们在阴间也有个伴。”静萱拿起纸巾擦擦眼角,“上次我们回去寻亲,大陆的官员就是不让我们回乡,说是人已经故去了,还是多为活着的人想想。阿雯,你知道阿婆的坟在那里,灵柩是什么样的?”
“啊,这……”毓雯顿时语塞。
“怎么,你不知道?”
“妈,”毓雯又哭了起来,她抽泣着说,“舅舅出事时,让我带着小表妹到乡下找阿婆。你还记得陈妈吗?她丈夫是生产队长,阿婆被勒令回乡的时候,多亏有他们照顾。可是,我和阿慧到乡下不久,那里也造起反来。陈叔被打成走资派,有条罪名就是包庇地主婆和反革命。”
“什么是走资派?”静萱不解的问。
“唉,那是文革时的罪名,‘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生产队长大概就是过去的村长吧?一个种田人怎么会走资本主义道路?又有多大的权力?”
“妈,那年头的事情,讲不清道理的。反正,只要有人和你作对,给你编个罪名,你就倒了霉。”毓雯知道解释不清,静萱也就换了个问题,“那你阿婆呢?”
“阿婆也被他们批斗,后来就病了。我被学校叫回去参加分配,也是到农村当农民。我本想回乡陪阿婆,可是,被人批判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只好到学校指定的地方去。老家就只有小表妹陪着阿婆了。”
“阿婆生了什么病?怎么治的?”
“开始她总是胃疼,还以为是心里不顺,气出来的毛病,也没认真治。你不知道,我们回到老家去了,不是在县城。进城要走几十里山路,阿婆不肯去看病。后来我回去看她,和陈叔一起硬把她带到医院检查,才发现已经是胃癌晚期。我们没有钱,阿婆也不肯住院,陈叔给她请了个中医,吃了几付中药,看着缓过来一些。到了农忙的时候,我就回插队的地方去了。夏收以后,我正准备去看阿婆,却接到荣慧的信,这才知道,阿婆已经去世了!”
“什么?阿婆走的时候你不在身边?”静萱吃惊地站了起来,“你阿慧表妹那年多大了,怎么这么不懂事,连个电报都不会打?”
“妈,不是不会,是划清界线!”毓雯苦笑一声,“自从大舅舅出事,小表妹觉得受了我们的连累,连话都不和我说了。不过,听说葬礼是陈妈和陈叔料理的。那里离县城远,没有火化厂,是土葬。只是,大陆不许用坟墓侵占耕地面积,所以没有坟头。”
静萱听呆了,“那我们在祖籍的坟墓祠堂,都还在吗?”
毓雯轻轻地摇头,“那都是四旧,文革一开始就都砸了。”
“天呐!祖坟都没了!难怪不让我们回乡祭祖呢!当时我们回去探亲,只找到你们和你小舅舅,见面吃了一顿饭,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后来又找到你林叔叔,一看就知道他的境遇不好,更是什么话都不敢说,喝了一杯茶就走了。”
毓雯拿出一个镶着钻石的戒指递给妈妈,“我临走时,阿婆就好像有什么预感,把这个钻戒给了我,还对我说,这是她和阿公结婚的纪念物。她很悲伤地说,本来以为她们的婚姻能像钻石那样长长久久,平平安安,谁知道半路分手,一生坎坷……她还说,阿公那只戒指你带走了,这一只让我见到你时交给你,让这一对钻戒团圆。她本来想把这对戒指传给长子长孙,可是,大舅舅死于非命,也没留下个儿子……”
静萱接过钻戒,仔细端详着,心里百感交集。她想把钻戒给毓雯戴上,可是,戒指的型号小了些,“既然阿婆给了你,就是你的了,美国不会有人抄家抢了去。你们结婚时大概也没有婚戒吧?你就改个型号留下戴吧。可怜静江,好不容易等到平反,却突然遇到了车祸。他也没有儿子留下……”静萱倒在沙发里,有说不出的难过,“老天不长眼啊!我们谢家没做过坏事,可为什么会有人刨了我们的祖坟,让我们绝了后!”
虽然毓雯受到的教育一向是男女平等,可是她知道,老一辈人的心目中,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这是万事中的大事,难怪妈妈会这么悲痛!她急忙扶妈妈躺下,拿块凉毛巾敷在妈妈额上,“妈妈,你千万不要激动。当年文革的时候,天下大乱,多少文物珍宝都被毁掉了,连孔夫子的庙都不能幸免!咱家还算幸运,有陈妈她们暗中照应,阿公和阿婆的坟茔都还在,只是地面上看不见了。现在,文革总算结束了。过两年安定下来,我们再回去重修吧。”
“可是,兄弟们都死了,还有什么用啊……”
毓雯又倒了杯水给妈妈,“妈,现在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谢家还有大姐和荣慧,你就想开点吧。”
静萱喝了几口水,慢慢安静下来,“是的,我还记得陈妈。她是我们家的佣人,丈夫是我们家的长工,两口子的婚事还是你阿婆撮合的。阿婆还说要给他们置办些田产,将来他们老了也有个归宿。没想到阿婆还是由他们养老送终的。老天有眼,人,还是要积德行善,善有善报。”
“妈,我倒是听陈妈说,人算不如天算。那年,她和陈叔已经准备买田了,地方都看好了,就等着找中人办田契呢。还没把多年存下的银元刨出来,一眨眼就变了天。斗地主分田地,他们一文钱没花,田就到手了!可有个人比他们早几天买了地,一转眼就被分得一干二净,鸡飞蛋打一场空。这都不算,还落了个地主帽子,只要碰上运动就挨整,一辈子就没敢喘着大气过日子。”
“唉,我们这一辈人,不就盼着买房置地,有个落脚安身之处嘛!谁能想到,这也成了罪过!”静萱不断地叹息着,心情很沉重。
毓雯担心妈妈太伤心,就把她带来的那个小包打开,引开话题,“妈,你看,我也不知道应该给你们带些什么。只是记得阿婆说你喜欢陈年普洱茶,给你带来一包。还有一条真丝的缎子被面。不过,明睿说,美国人不盖被子,也不知道有什么用。还有这个条幅,阿婆说是阿公作的诗,你写的条幅。舅舅一直珍藏着,文革时被撕破了,幸好没有烧掉。我重新装裱了一下带来。”
静萱接过来打开,淡黄的条幅上娟秀的字体,
风轻烟柳袅,白水漫红堤
晴翠朝阳下,双鹂自在啼
她仔细观赏着,“阿雯,这首诗是你阿公作的,字是当年我写的。那年逃难,匆忙中落下了。我那里也有一幅,是你阿婆作的诗,当年他们唱和之作。你阿公去世四十多年了,没想到,你阿婆也走得这么早。”
毓雯看见妈妈又要掉泪,急忙又拿出几块檀香皂,“妈,你看,我还带了几块香皂来。这是阿婆最喜欢的,在国内也算是上等用品了。可是,明睿说美国香皂便宜没人稀罕。他反倒要我带了牙刷牙膏来。这里的牙膏牙刷都很贵,国内不过几毛钱的东西,这里要好几块呢。”
一句话提醒了静萱,她关切地问:“阿雯,不是妈妈多管闲事,你们现在的住处也太简朴了些。看情况,明睿手里不会宽裕吧?”
“妈,明睿的工资还不错,每个月五百美金呢!只是,他出国的时候借了些路费,好不容易攒下一点钱,都还债了。后来我出国,又给我攒路费,你不知道,除了火车票和飞机票,批护照、销户口,办手续样样都要钱!要是按照政策,本来不费事的,可人家一听我要出国,就像我挖了个金山,个个手心向上,不送礼就办不成事!明睿为了我,可熬苦了……”毓雯突然停住了,有些局促不安。虽说是自己妈妈,毕竟从小失散,几十年以后刚刚团聚,怎么能一见面就叫穷呢。
“哦,今天吃饭时我留意看着,刘明睿是个好人。你这辈子吃苦受罪,能嫁个好老公,妈就放心了。”静萱看毓雯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五百美金一个月的薪水,还要还债养家,怎么能过上好日子!她对明睿多少了解了一些,心里也打定了主意,“阿雯,你是我女儿。三十多年了,我没有养过你,不是妈妈心狠,那是战争逼得没办法啊。可惜,你父亲已经过世,临死还喊着你的名字,不能瞑目呀!”
“啊,爸爸过世了?”一直没见妈妈提起父亲,毓雯早就有了预感,但还是吃惊地问道。
“唉,说来话长,我前两年给你的信,好像你都没收到。唉……自从上次到大陆寻亲回来,他就病了。”
毓雯想想,算了算时间。上次爸爸妈妈回国寻找亲人,和他们见了一面。不久,明睿就调到了北京的研究所工作。可当时留给父母的地址是县城农技所,看来没有人把信转过去。
静萱这才恍然大悟,“我们从大陆回来,你爸爸就留在美国治病。我把地址电话都告诉了你们,还说要替你办移民过来,可是一直没有消息,你爸爸还以为你不肯原谅我们呢。”静萱说着心里一酸。上次他们回国寻亲,毓雯那种冷漠的态度,客气的疏远,让她伤透了心。静萱长出了一口气,“难怪呢。要不是前些天明睿试着把你的信从美国转给我,我还以为又出了意外。可惜,你爸爸病了几年,坚持要回台湾,不愿终老异国。唉……”毓雯不禁搂着妈妈大哭起来。
平息了一会,静萱拿出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指点给毓雯看——爸爸妈妈,大哥大嫂,大嫂身边依偎着一个小宝宝,妹妹和妹夫——当时他们刚结婚,带着一脸的喜气,小弟最淘气,靠在妈妈身边做鬼脸。一家人好幸福!
“妈,我真没想到,现在我来了,却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毓雯又抽泣起来。静萱流着泪说:“阿雯,爸爸一直挂念着你,还留了一笔遗产给你,虽然不多,总能帮你一点忙,我也会尽量补偿你一些。你大哥在加州工作,是城市建筑师,收入很好。你妹妹在台湾,和妹夫一起接手了家里的产业,生活也有保障,只有小弟还没有成家。这么多年你吃苦受罪他们都明白,不会跟你计较财产。”
毓雯有些吃惊,“妈,我刚到美国几天,什么都不懂。这里和中国完全不同,你就是给我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是啊,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先不说毕业以后的事情,你们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去中国……”
“虽然刚来几天,我已经觉得美国好得多。我在中国一无所有,举目无亲,如果能留下来,我大概不想回去。但是,我不知道明睿怎么想,他毕竟还有一份事业……”
静萱理解地点点头,“先说眼前吧,读博士的时间很长,你和明睿一定要在这里住上几年。阿川也来这里上学,总要有个家才行。我想,你们可以买一栋公寓,和阿川分住,如果买得好,分租出去,补贴着还贷款,比你们租房要便宜很多。贷款利息还可以抵消所得税,如果将来房子增值,还可以赚些钱。你看,这样是不是合适?”
买房子?分租?所得税?增值?赚钱?毓雯这辈子连听都没听过这些名词。她想起在农村时对农民们说起北京,紫禁城金銮殿颐和园,他们圆睁双眼摸不着头脑的傻样,自己现在就不用照镜子了。
静萱不觉一声苦笑,“是啊,阿雯,这里和中国完全不同,你也需要学一些生存的本领。你和明睿商量一下,如果你们都愿意,我会在这里多住几天,帮你把事情安排好再回加州。你不要担心,”她说着掏出电话本,“我给个朋友打个电话。她在这里做房地产生意,我以前关照过她,帮我在大学附近找找公寓楼,她说已经有些眉目了。我和她谈谈,看看进展如何。”
随后几天,毓雯一直跟着妈妈看房子。妈妈看得很仔细,房子是哪年修建的,房顶是什么材料,什么时候修缮过,墙是砖头的还是木架的,窗子是不是双层玻璃,还有锅炉暖气空调厕所下水道……可是,毓雯什么也不懂,只是糊糊涂涂地跟着发傻。本来她时差反应就很厉害,以前又很少坐车,现在整天坐着车在路上跑,开始觉得新鲜,颠簸的时间长了就发起晕来,一上车就靠在车座上半睡半醒。
钻石劫前几章:
引子: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3/35179.html
第一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7760.html
第二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10760.html
第三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14497.html
第四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12/410494.html
第五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711/31017.html
第六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712/10415.html
第七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668.html
第八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45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