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难过医生难做
凡 草
这篇文章写了很久,没写到结尾就忍不住千转愁肠泪湿键盘。所以,迟迟未能问世。
最近看了两个与行医有关的连续剧,一个是当今热门,另一个则是看第一个时被推荐的。因为它拿潘虹做广告,虽然是十几年前的片子,也不由地就看了下去。其实,我看的影视很少,中文的更少,潘虹的作品也基本上不记得了,只有她那双永远显得深沉忧郁的大眼睛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记得,当年她是当知青时被上戏招生,开始了演员的生涯。据说,她从稻田里出来正好见到招生的老师,衣衫上还带着泥巴,就是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美丽的忧伤打动了老师的心。
因为这两个连续剧都为医生鸣冤叫屈, “病人难过,医生难做”,自然就想起我过去的一段经历,那个荒唐的年代,也想起这篇久久未能完成的文章,于是决定把它写完,再当一回祥林嫂她妈。
一
那应该是1970年左右我当知青的时候,双抢大忙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因劳累过度生了病,从插队的地方回省城稍作休息。那时我的父母都已经离开那里,只有一个残疾的哥哥留守。为了不虚度年华,哥哥在一家医院学习,我也和他一起去长长见识。那是赤脚医生刚刚盛行的时代,医院必须支持新生事物,医生也和我父母有些交情,所以我很容易就穿起了白大褂,主修针灸和农村常见病的防治。
开始时,我的手经过几年农活打磨,不但粗糙还长满了老茧,根本就捏不紧细小的银针。老师让我扎线球练手劲。不是松软的毛线,而是缠得紧紧的纱线球。那年头,不管什么工厂无论什么工种都发纱线手套,舍不得用就拆了织衣服。在凭票购物的年代,那是难得的物资,自己用不完,送人也是好的。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搞‘路线斗争’,连手巧的男人都掂着编织针。找一团纱线球不是难事,难的是,为了使拆了的线重新绷紧,那线球缠得很硬,费老劲儿都扎不进去,还把针给弄弯了。在今天的眼睛看来,针灸针的价钱并不高,却是我用辛苦挣来的工分换的,一个月的工分也买不到一包针啊。不想再扎线球,就试着在自己腿上、胳膊上练习,却发现比扎线球容易多了!
那时年轻聪慧,记忆力也好,几天的书本学习,我就能够找准很多穴位,也知道如何选择穴位对症治疗常见病了。老师就让我跟着看病人,后来就干脆让我自己动手。记得我的第一个病人是位中年妇女,主诉落枕。当时病人多,医生少,老师们忙不开。有很多像我一样来学习的知青都跟在旁边,她们都比我年纪大,也比我学习的时间长。可是,那个女病人一定要我动手。其实,我根本就不敢上前。我猜她是以貌取人,因为我穿着白大褂,另外我从小近视,一直带着眼镜,加在一起,可能就给人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吧。我觉得好笑,真应该让眼镜和白大褂替我当医生。不过,既然病人点名了,自然不能推辞,我就选了几个穴位壮着胆子下了针。我害怕,没敢进针很深,病人一说有感觉了就立即停止,旋转几下,停针一会儿,再旋转几下……起针的时候,发现进针‘落枕’穴时,碰到了她手上的毛细血管,有些淤血出现。我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吓得不轻,给病人按摩了一会儿。没想到,那大婶儿挺满意,说她的脖子感觉好多了,下次还要来找我。我苦笑,这到底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还是心理疗法有功效?
除了针灸,老师也让我们观摩其他操作。有一次,他给一个病人做埋线治疗。那是当时的新生事物,把一小节羊肠线埋在几个特选的穴位处进行长期刺激来治病。可是,不知是医生太紧张还是弯针的质量太差,线还没拉进去呢,针就断在皮下了。老师试了半天都拿不出断针,急出一身冷汗。脊椎附近穴位众多,有很多重要的神经系统,而做埋线只是皮下又不麻醉。病人痛苦万分,医生面色如土,越急越出错,创口也不断扩大,最后连断针去了哪里都找不到!有言道,腹厚如桶,背薄如饼。老师担心万一断下的针头钻进胸腔,会惹出大祸,只好硬着头皮上楼请外科医生帮忙。那医生可真神,走过来看了两眼,手指轻轻一按,针头就露了出来,用手术的镊子一下就夹了出来。不过,从那以后,老师就再也没有教我这种疗法了。
二
针灸做熟了,科里没什么病人时,我就跑到其他科室转悠,想扩大知识面。最欢迎我们这些人的是注射室。那里病人很多,总也忙不过来,又是个吃大锅饭的年头,谁也没心思工作,反倒是我们这些不拿钱的知青学习心切,做事特别主动。那些医护人员何乐而不为,就放手让我们去做。很快我就学会了做皮试,臀部和上臂的肌肉注射,每天会处理很多病人。有一次,患者是一个小婴儿,打针时他妈妈没抱紧,孩子的腿抽动了一下,我不知道进针的部位是否偏移,会不会影响他的坐骨神经。虽然一直到我离去,都没有听说那个孩子有问题,可是,我却依然担心了很久。因为我听说,我那个哥哥的残疾就是因为小时候护士打针受伤而致,所以,我以后再也不给小孩子注射了。
我也很快就发现,有些大男人就喜欢找小姑娘打针,一边打还一边哇哇地叫疼,总想着要你给他多揉几下。我们一起学习的,前前后后大概有十个人,除了个别男生,基本都是女孩子。其中长得最漂亮的有两个,一个大概姓黄,还有一个就称她小园吧。小黄年纪大,是老三届高中,圆脸短发,杏眼柳眉,长得稍微丰满些,总是笑语盈盈的有种亲切和善。尤其那个时候,她已被选定做公社的赤脚医生,是被派来学习的,前途已定,心里高兴,眼睛里总有一种甜甜的微笑。让人一见面就会觉得舒心。她在这里学习的时间长,手艺也好,无论老师病人都喜欢她。那些男病人也最喜欢烦她,而她每次都能笑着支应过去,不像我和小园几个小女孩,总是冷着脸不接茬。
我们有个老师是部队复员下来的卫生兵,就喜欢跟着小黄转,谈天说地,动不动就要请她吃饭。我年纪小,尚且深知一条真理,如果想离开农村,就绝不要动感情谈恋爱,所以属于不解风情那一类。小园却嘟嘟囔囔地在背后说他们闲话,见到那个卫生兵就冷着脸,还对我撇着嘴说,“真会起腻!腻歪死了……”她和我一样是老三届初中,比我大两岁吧,浓眉大眼,鹅蛋形脸儿尖下巴,身材也消瘦些,梳着两根小辫。她要强,眼睛里总是带些阴郁,嘴快,喜欢传八卦,那个卫生兵和小黄 ‘起腻’就是她说给我听的。她也很喜欢攀比,刚开始时,她没有白大褂,看着那天的女病人挑我治病,明白了穿着专业的重要性,就缠着问我哪儿来的,因为那不是市场上能买到的。我告诉她是老师借给我的,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过两天也穿着白大褂出现了。我们都很珍惜那身衣服,虽然我们谁都不知道明天的命运,可是,穿着它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点光明,似乎生活里多了些希望。
小园在文革开始时受了些委屈,心里埋下了一段抑郁,但那个时期她比我乐观。她说,她在文革前期被打倒的父母都已经被“解放了”,开始重新工作,她很快就有出头之日了。她本来在我省偏远的山区插队,父母正在想办法把她调的离省城近一些,再想办法让她回城。因为我插队的县比山区条件好一些,她就经常拉着我问长问短。
小黄来得早,已经可以做静脉注射了。小园还不行,她就拉着我一起缠着护士学。扎人血管的事,毕竟比较重大,出了事故是要追究责任的,所以注射室的老师不敢让我们随便做。过了一段时间,我好不容易得到了静注的许可,可是,还没做两次呢,已经到了秋收时节。农忙时不回村干活是不行的,再说,我还得挣工分吃饭呢,只好脱下那身白大褂告别了医院。临行前,也是小园提议,我们8个女孩一起拍了张照片,还交换了通讯地址。
三
回到村里,正好公社在每个大队抽人担任赤脚医生,集中到公社卫生院培训。那天我到公社卫生院打听培训的事情,看了一下门诊的情况。大房间里摆着一张张长条桌子,医生坐在桌边,旁边围满了等待的病人。医生就这么大声问诊,没有一点隐私。一个妇女不好意思对男医生诉说,一眼看到我站在旁边,又犯了同样的错误,把我当成医生,低声说了些病情。我一听就明白,她患了一种农村常见的妇科病,是经期不注意卫生造成的。我就悄悄地转告了那位男医生。过了些日子我又去公社,居然又碰到了那位女病人,而且还记得我。她对我说,她的病好多了,还奇怪地问,你不是医生啊?后来我再去卫生院找你怎么也找不着。这一下,我心里可是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了。
尽管我已经有了在省城医院培训的基础,可是,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还是让大队书记的亲戚,一个回乡男知青担任了。好在,回乡知青和我们下乡知青时有来往,他知道我会针灸注射,就时常给我提供一些酒精棉球。我家里有一副注射器,那是因为先父多病,学院卫生所的医生护士上门时,留在家里的。后来父亲被打倒,无人再上门,注射器也就成了我的。再加上一包针灸针和两只艾条,这就是我的全部器材。注射器配有一个带盖子的小铝盒,以前护士在我家消毒是把注射器用纱布裹好,放进盒子里,架在酒精灯上烧开。我现在没有酒精灯,就把滚开水倒入盛放注射器的小盒里焖一会儿。不过,因为没人找我打针,注射这门技术我只用在了自己身上。我回城看病,医生给我开了几盒注射液带回村里,就靠那支注射器挺了几个月,病也慢慢好了。
使用针灸的手艺我也仅仅治疗了几个病人。一位是我们村金才的岳母。她跑了上百里路从淮河北岸来探望女儿,临回家那天,由女儿领着来找我,说,她听说我会扎针“短摆子”,要我帮忙。“短摆子”就是当地治疗疟疾的土话。她担心路上病倒回不到家。我心里直嘀咕,疟疾是很常见的病,吃几片奎宁不就行了。可是,她们说,赤脚医生没有药,去公社卫生院20多里路,又是她回家的反方向,一来一回太远了。老大娘慈眉善眼地央求我,我只好拿出针来,给她扎了几个穴位,然后心里打着鼓送人上路。晚上,金才的妻子回来了,高兴地道谢,说她娘走了几十里路,一直到上船,都好好的没发病。
这下我就有了名声,连接有人来找我针灸,大都是俗称“老寒腿”的关节炎。其中一个病人叫栓子,是我们本村的小伙。大概是因为长年下地,冬天穿不暖和也不休息积劳而成,腿脚麻木,干不了重活。我给他治了几次,连针带灸,每次他都千恩万谢,说感觉很好,可是却突然就不再来了。有天下地碰上,我问他怎么样,他却慌慌张张地支吾两句就跑了。我正奇怪,英儿拉了我一把,“你傻呀,还问!你没见庆儿都不跟你说话了!”庆儿是拴子的童养媳,俩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因为庆儿没到法定婚龄,还没有结婚,里里外外都以兄妹相称。她和英儿一样,都比我大两岁,我们相处得很好,时常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笑。可是最近这些天,庆儿就是有点奇怪,见我不说话,眼皮一搭眯就过去了。“就是啊,我也奇怪呢,我给她哥治腿,她也没说来谢谢我!”我悻悻地跟英儿抱怨。英儿看我真不明白,摇着头说,“你是真傻呀!一个丫头子,搬着男劳力的腿脚捏来捏去,像个啥呀,让人说着多不好听!”我如五雷轰顶,又羞又臊,顿时气结!原来,庆儿是担心这个!我真是百般委屈,为了学针灸,我可是全心全意,多少次在自己身上练手,扎得青一块紫一块,却落得这样的闲话!
我一气之下收了针,再也不给人治病。可是,有天大队书记却派人来找我。大队赤脚医生的红十字箱里没有药,只有红药水、紫药水和一点药棉纱布。那天他拿到一安培瓶的葡萄糖盐水,被大队书记知道了,认为是高级补品,非要用。我赶到大队部就发现,那个赤脚医生不但不会做静注,连扎胳膊的皮条都没有。书记找了个人攥着他的上臂,自己咬着牙摆出一副关公刮骨疗毒的风范。赤脚医生已经把书记的臂弯扎了好几个眼,血都流出来了也找不到血管,反而在皮下推出一个水泡。书记要我给他注射,我根本搞不清那是不是注射用液,也不信任自己的静注水平,哪敢找那个麻烦。书记舍不得那瓶高级补品,只好拿过针筒去掉针头,把带着血水的葡萄糖水直接推进嘴里,看得我头皮发麻。
四
也就是那一天,陪着书记的人拿出一封信,说是我的。我一看就发现,信封已破,早已被人拆阅过。可当时,私拆别人的信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别说这些愚昧的农民,N年以后我工作的地方,大学生出身的同事也曾经私拆过我的信件,偷看我的日记本。我考研的录取通知书,就是被一位单位领导拆开以后公布于众,张扬得全单位的人都知道了才通知我的。在一个从来就没有‘隐私权’的地方,和谁讲理去?
那个年代,农村通信稀少,一张邮票加上信封信纸就需要我两个劳动日的工分,所以写信多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而我越着急,他就挑逗着越不给我!我把信抢到手才发现,竟然是小园写的,说她已经转到本县插队,很快就有机会到我村串门。一看日期,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信,却哪里见过她的影子?看看地址,虽然是同一个县,她去的公社在南边离省城很近,而我插队的地方却在西北角,相隔上百里,交通也很不方便,靠着两条腿要走上一两天的路,根本就不可能相互串门,不过是她的想象而已。小园也真够奇葩的,那个时代,写信要十分谨慎,多少人就因为在私信中信口开河惹祸上身,最好的保护伞是引用最高指示,而她却在一开头就用了这样的称呼,“我亲爱的朋友”。天哪,这一定被人当成了男朋友写给我的情书!难怪这封信流传了这么久才到我手里,估计全大队识字的人都看过了,比学习红头文件还要认真!
我并没有立刻回信。一来,生活压抑劳动紧张,没什么可聊的;二来,我连写字读书用的桌子都没有。栓子和庆儿结婚时,把我们知青户的桌子凳子都借去办喜酒了,自然是有借无还;三来,我手边也没有信纸信封,自然犯不着为此专门进一次城。可是,深秋的时候,瑟瑟寒风传来了一个消息。一个刚从山区转来本县不久的女知青为了上调回城托人走后门,被县里的干部灌醉后强奸了。女孩子羞愤之下去卧轨,恰巧被一位有经验的老扳道工看到,在火车到来之前救下了她。虽然性命保住了,她却被火车袭来时的巨大声浪刺激,精神失常。谣传里没有说清楚受害人的姓名住址,却是小园那个公社。我不由自主地和她联系起来,一阵心惊,趴在床沿上给她写了封信。但是,那封信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或许那封信也被人当作情书拿去传阅学习了,没到她的手里,也或许她的父母早已将她抽调回城,离开了那里……
后来,我县的知青办主任被判了死刑。那个年代,动不动就是一场运动,赶到风头上‘严打’的时候,常有人莫须有地死于非命,大家也常常对这些形形色色的‘反革命罪犯’有几分恻隐之心。可是,听到这个人被公审处决时,我却没有一丝半毫的同情,反而想起了小园,想起她那双带着抑郁的大眼睛,很久很久……
7/10/2017 木棉高地
谢谢,也谢谢你那Wu 老师的推荐。至于拍电视,我就没那本事了。
多谢友明兄缪赞。
是啊,那个年代,奇葩层出。至于说针灸,西医引入中国之前,中医,包括成药、草药和针灸,不是能包治百病嘛,哈哈。
多谢关心。只是以后再无联系,所以不知道。因为不是编故事,无法给你一个明确的结局。
很高兴你喜欢,你说得对,我已分段。谢谢建议。
膝盖关节炎针灸有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