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泡 泡 ---------------------------------------------------------------------------
饭正吃着一半,程乐发现她的表情有些异样,好象在屏着呼吸努力忍痛。“手还疼啊?”,他放下筷子紧张地问道。“疼——”,她这口气一泄,疼得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特别疼,比刚才还疼……程乐,我,我忍不住了,我这只手会不会残废啊……”。“来,我看看”,程乐轻轻掀起裹在她手上的手绢,不禁大叫了声“天哪——”。她的手背和上臂被油溅到的地方已经出现了几个巨大的水泡,每一个都快赶上核桃大小,象是吹起来的一样,惨不忍睹。她本来还只是痛,一见到这架式,吓得更是眼泪哗哗哗地淌。“走,去医院!”,程乐毫不犹豫地拉她出了门。
“这么晚了还得让你带我去医院……你今天的生日也没过成”,她坐在车里噘着嘴嘟囔道。“你是为了给我做饭才受的伤”,程乐纠正她说,“再说,我今天吃到了你自创的‘豌豆红’,还有拿你自己的手换来的‘东坡肘子’——这是最难忘的一个生日了!”。她已经不哭了,可心情还是糟到了极点,“唉,这时候我们本该在Barkley lake吹泡泡的……可现在,泡泡长到我手上去啦”。
又到了上次被女警察带去的那家大医院,只是这回坐的不是警车。没有了警察的陪同,她不再是受害者或者嫌疑犯,变回了彻彻底底的nobody,待遇和上次相比自然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她一边疼得“嘶嘶”地抽凉气,一边填着一大堆的表格。除了长长的疾病史、服药史等一系列的问题,居然还有一项问“当前有无活跃的性生活?如果有,当前性伴侣的人数?”。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美国人真是多管闲事,还要打着道貌岸然的幌子说尊重你的隐私权。她红着脸偷偷往程乐那边瞥了一眼,还好,他没在注意她的表格,正翻她的书包找医疗保险卡。她又仔细读了两遍问题,“当前——”,“当前——”,她嘘出一口气,稍微安心了一点,写上了“YES”和“1”。
整整等了两个小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管她。外面天色已经很黑了,程乐去找窗口那边的值班护士问了好几次,得到的回答自然都是“Please be seated, someone will be with you shortly”。金发护士的态度好得没得挑,可满脸堆笑地说完这句后,便立刻脸色一变,扭过头去继续享用她保温杯里的咖啡了,其面部肌肉群的灵活程度足以和Jim Carrey相娉美。假,假,假!程乐心里骂道,金发没准儿是染的,乳房没准儿是植的,至少笑容肯定是假的!还不如中国医院里的护士,虽说整天板着个脸,至少还干点儿正事儿。
他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坐到她身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得等……真没想到看急诊也会这么慢!”。他抬起头担心地望着她,“你还能忍吗?”。“没事儿,等着吧”,她苦笑着说,“反正我已经疼得木了”。
终于来了个护士领他们去了一间病房。虽然只是手和小臂受伤,护士还是要求她脱得只剩内衣,换上病号服,等着让医生检查。又晾了将近一个小时,薄薄的病号服基本是衣不蔽体,病房里的空调吹得她直打喷嚏。“我想回家,程乐,早知道就不来医院了……我现在就跟关在集中营里等着消毒的犹太人一样……”,她带着哭腔说,“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还说今天给你好好过个生日,结果过成这样儿……”。
程乐拉起她那只好手,他的手心总是热乎乎的。“再忍忍,有我在这儿陪你,坚强点……”,他用力握了两下她的小手,忽然想起什么,开始解自己的衬衫纽扣,“我里面还有件T-shirt,要不你先把我的衬衫披上?”。正说着一个男医生终于敲敲门进来了,随口问了问怎么烫伤的——这些其实刚才那个护士都问过了。医生端起她的手看了看,什么也没说,莫名其妙地推门走了。
她和程乐又大眼瞪小眼地等了半天,早先那个护士回来了,说她的烫伤太严重,急诊室治不了,要明天打电话预约转去另一家烧伤中心。程乐一听急了,说那水泡你们总得给想办法扎破或者抽干什么的,这样难道让她举着手睡觉啊。护士想了想,说水泡实在太大,医生说不能弄破,还嘱咐她和程乐千万小心,保护好那些泡泡,不过倒是可以帮她把伤手包起来。于是护士便在水泡外面松松垮垮地包了几层纱布,告诉她要是夜里太疼就吃Tylenol。
回来的一路俩人简直是欲骂无词,美国的什么狗屁急诊室,简直是刑室,伤治不好倒光跑去受罪了。进了漆黑的家门已经过了十二点,程乐的生日也过去了。“唉……我还买了彩灯呢!都没来得及挂”,她拧开台灯,沮丧地说。“没关系”,程乐的情绪恢复得还快些,“等到圣诞节时我们再挂!”。
接下来她开始发愁洗澡的问题,整个左手和小臂痛得一蹋糊涂,又被纱布包着,肯定是不能沾水了。找了几个塑料袋也都不够长,没法把整条胳膊严严地遮起来。“要不——我帮你洗?”,程乐说,俩人都住一起那么久了,他说这话时居然脸还是红了。“嘿嘿,洗鸳鸯浴啊?”,她故意露出一个坏笑逗他,然后重重叹了口气,尽管这个提议其实正中下怀。“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啦”,她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忍着笑说。
程乐自己试好了水温,这才叫她进来。她本来还有些害羞,可一看到程乐那目不斜视比她更害羞更拘谨的样子,反倒不害羞了。也难怪他不好意思,俩人亲热时就没一次是在白天或者开着灯来的,一切全凭身体自发的红外感应,他从未见过她一丝不挂的样子,她也没见过他的。“哎,你怎么都不看我?”,她忍不住问他,声音甜丝丝的,随后作出可怜巴巴快要哭出来的表情,“Come on,我就那么没有吸引力啊?”。“看你的话还怎么洗澡啊?”,程乐答道,眼睛迅速在她身上瞟了一下,好象完成任务一样,然后便又目不斜视了。“哼!”,她假装生气地说道,“可惜关了灯没办法洗澡,否则你一定要关灯,对不对?”。“对啊,你真了解我”,程乐笑了笑,不说话了。
她把整条左臂伸到浴缸外面,左手上包了无数层毛巾和塑料布,变成一个重得抬不起来的大球。“哎,程乐,你看我象不象李元霸?”,她又忍不住要逗他说话,笑嘻嘻地作势往他头上击去,“嘿嘿,看锤!”。程乐笑着躲过,“你现在又不疼了呀?有时我真服你,说哭立马就跟消防车一样——还带拉笛的,可哭着哭着立刻就能笑出来……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手烫成那样,还真以为你是装的呢!不过——”,他轻咳了一声接着说道,“人家李元霸使的可是双锤——你倒也有,可是在别处……”。“讨厌!”,她尖声笑着冲他喊道,心里却自然是一百个羞涩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欢喜。
程乐往自己的手心里挤了些洗发水,轻轻揉在她头发上,揉得她心里软绵绵痒丝丝的。她乖乖地低着头,笑嘻嘻地伸出右手食指,恶作剧地在他肚皮上划来划去。“干嘛啊?哈——痒死了!”,程乐笑着训斥她,身子扭来扭去地躲着。“写字啊”,她继续不依不饶地用手指轻戳他的肚皮,反正浴缸一共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两个人站进去连转身都困难,他也躲不开多远。“写我的名字……你再忍一会儿——又不是纹身”,她安慰他说。“可你的名字那么长,等写完我还不得笑死啊!”,程乐强烈抗议。“那——就只写‘VV’好了……你真小器!”,她忍着笑,在程乐笑得颤个不停的肚皮上慢悠悠地划出两个大大的“V”,“好啦!以后想我时就拍拍肚皮,我立刻就会跳出来站在你面前!”。
程乐很仔细地用海绵在她身上涂满沐浴乳,他那么认真,她都不好意思再逗他了,只好也正经点儿,老老实实地举起双臂,享受着“土耳其浴”。“好了”,程乐长长吐出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冲干净就可以出去了”。“怎么这么快?我平时自己洗个澡要二十分钟呢!到你这儿才两分钟就打发啦?”,她不满地叫道,“人家还没洗够呢!”。“再洗下去我就该不行了”,程乐笑着骂道,“快走快走”,边说边抓起浴巾围在她身上,把她轰了出去。“那今天晚上……?”,她又杀了个“回马锤”,掀起浴帘的一边,探头进来笑眯眯地问。“可你的手——”,程乐红着脸说,有意无意地遮掩着本没什么值得害羞的正常生理反应。“嘿嘿,我已经看见喽——”,她故意拖长声音给他点小小的难堪,“没关系的,大不了我拼了,呵呵——今天是你生日,人家想伺候你嘛……”,说到最后声音柔柔的痒痒的,连自己听了都快要把持不住了。
第二天程乐陪她去了烧伤中心。这家的护士和医生效率倒是快些,护士先给她伤手上的水泡照了几张像,量量泡泡的尺寸。医生只是简单看了看,剩下的工作全部由那个经验丰富的护士来完成。感谢上帝,这次赐给她一个深色头发的中年护士,给人的印象认真可靠。护士告诉她要先把水泡弄掉,叫她忍着点疼。她很勇敢地点点头,心里一阵打鼓,一边默念程乐的名字,一边用右手抓紧了程乐的胳膊。
本以为要用针管什么的把泡泡里的水抽掉,却只见护士拿过一条毛巾,上面沾了点水,一把按住她的胳膊,竟然就拿毛巾狠狠地向那些泡泡搓去!即使早有准备,她还是象杀猪一样地叫了起来,眼泪根本不受大脑皮层的控制,直接由负责感觉疼痛的神经拉开了水闸。等她再睁开眼睛,手上的泡泡全不见了,只剩下一大片红色的嫩肉暴露在空气中,连一秒钟都不敢多看。程乐好象也不敢看那伤处的惨状,一直盯着她的脸,他的胳膊已经被她刚才那下掐红了。护士给她的手套上了一层特制的手套,说这样一来就不会留下那种疙疙瘩瘩的难看的伤疤。医生走过来嘱咐她不要沾水,半个月后再来复查,临走,还好心地回头说了句废话,“don’t spill hot grease on that hand again!”,也不知道是个白痴医生还是人家在讽刺她。
这两天自然都是程乐做饭,晚上还要帮她洗“土耳其浴”。到了周六,天气出奇地好,阳光明媚得把人的魂儿都勾到窗外去了。“你还想不想去吹泡泡?”,程乐把最后一个洗好的碗放进洗碗机,边擦手边兴致勃勃地说。“哦……好啊……你真的要去Barkley lake?”,她不忍心破坏程乐的兴致,这本该是前两天他生日上一个浪漫的节目。
可是,那个湖边对她实在太特殊,太多太浓甜得发苦的回忆,不知道麻木的舌头还能不能有味觉……再说,万一黄鲲和他太太也正好去散步——那里毕竟也曾是他最爱去的地方……如果撞见他们,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反应。唉,已经有多久没见到黄鲲了?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如果真的遇见他……她心头一阵狂跳,脑海里顿时充满了恐惧,随后便是狠狠的自责和对程乐的愧疚,可隐隐约约的,居然还有一丝莫名的期待。
“你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就是Barkley lake!”,程乐笑眯眯的样子此刻显得愈发天真。“记得,当然记得”,她喃喃地说,眼神有些惊惶,扭头逼开了他的目光。“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我永远都忘不了……走吧!”,她猛然回头冲他笑了笑,下定决心般地说。
同样是周六下午,同样是个好天气,Barkley lake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围绕着湖边有一道长长的大堤,他们就在那条堤上走,居高临下地欣赏湖边的景色。从堤上到湖面是个大大的斜坡,长满了柔软的青草和一种白色的细碎的野花。她从前常和黄鲲躺在那斜坡上,他枕着团起的外套,一手垫在头下,一手轻轻搂在她腰间。她则枕着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仰面望着天空,眯起眼睛冲着太阳幸福地笑。那时的太阳那样温暖、那样耀眼,阳光那样紧紧地拥抱她,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每当她浑身晒得暖洋洋的,甜蜜地闭上眼睛,阳光便会透过眼睑,在眼前映出一个淡红色的浪漫的世界。
“我上次来这里是两年前了——就是谢雨豪叫我们来BBQ,见到你那次”,程乐的话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又立刻把她推了回去。是啊,两年了。那时,黄鲲和她并肩坐在这片草地上聊天,他逗得她笑个不停。然后,天气变冷了,可是春天却在月光如水的那一晚,永远留在了她的车里。两年了,草枯草荣、花开花谢,一切都没有停止,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这踏草赏花的人,如今挽住了新人的胳膊。
她拿出bubble kit里一根顶着个环的塑料棒,沾了些瓶里的肥皂水,轻轻一吹。一个长长的亮晶晶的泡泡,被阳光照得五颜六色,飘进了空气中。“程乐你快看”,她笑着冲他喊道。泡泡持续的时间好久,似乎永远也不会破,忽忽悠悠地飘到了她和程乐之间。程乐那熟悉的温暖的笑脸,隔着泡泡,开始变得不大真切。她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慌张,用力抓紧了程乐的手。
那个美丽无比的肥皂泡,披上了太阳的颜色,让她曾经傻傻地以为那就是自己一生一世追逐的太阳,等她把它痴痴地捧在手心时,再狠狠地破掉。黄鲲啊,你看到了吗?你送给我的那美丽的泡泡……
空中的泡泡还在飘啊飘的,最后落到她的手上,破掉了。“破了……和我手上烫出来的泡泡一样——这是所有泡泡的命运”,她苦笑着对程乐说,“你知道吗,程乐?……泡泡破掉的时候,很痛很痛的……”。
“来,我们试个新玩艺儿”,程乐兴奋地说,同时拿起两根塑料棒,一个上面顶着个小环,一个上面是个大环。他把两个环同时沾了肥皂水,试了几次,最后一次终于吹出了一大一小两个套在一起的泡泡。泡泡飘啊飘啊,闪着金光,迫不及待地飘到她眼前,想要看她开怀大笑,却映出她眼里一种愕然的恐惧。原来……原来泡泡可以套着泡泡!我以为自己走出了一个泡泡,谁知道是不是又走进另一个泡泡?天哪,求你不要再这样捉弄我!还给我一个没有被泡泡扭曲的世界!还给我一个原本的真实的世界!只是不知道……当所有所有美丽的散发着幻彩的泡泡全部破灭,这里是否已变成一个没有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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