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求 婚 ---------------------------------------------------------------------------
天已经很黑了,虽然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她“滚”出来得太急,没有带手表,也没有换鞋子,甚至连门钥匙都没拿。外面几乎一个人影也没有,周围的楼里倒是每家每户都亮着灯。她低着头快步往前走着,身上还是在家干活穿的那身有点象睡衣的米黄色休闲服,被雨一淋全贴到了肉上,只好双臂环抱在胸前,有意无意地略微遮挡一下。
陪伴她的只有脚下自己的影子,随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路灯,影子变长、变短,然后再变长、再变短。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望着自己的影子,仿佛变回了一个小女孩,忘掉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忘掉了所有的烦恼与伤害,忘掉了自己是怎么样跑出家门,而只是一个人来外面玩的小女孩。她望着自己的影子,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个单纯的微笑,那皮影戏般、走马灯般的影子是她最忠实最体贴的小伙伴,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便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逗她开心。
她笑着笑着,终于哭了起来。她多么盼望能够永远做个小女孩,就象刚才那几秒钟里一样,做个清白简单、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可以象“太难”玩它的尾巴一样,跟自己的影子笑嘻嘻地玩捉迷藏。可是,小女孩迟早要变成女人,经历的事情越多,犯下的错误似乎就越多,而需要为那些错误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多。好象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让她自己看见都害怕,不敢相信那山一样的雪球竟是自己一点一点亲手推出来的。雪球是那样的冷、那样的大,就算不回头看,也知道它时时刻刻跟在她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滚下来把她压在下面。纵然有程乐那阳光一般的笑容,仍是无法让那雪球消散融化,更何况,有阳光的日子早已经结束,现在,该是没有尽头的霉雨季节了吧。
听着自己的拖鞋“啪嗒啪嗒”踩在雨水里的声音,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雪地里逃亡的夜晚。历史总是在重复它自己,仿佛是个早已编好了的程序,更象是一条解不开的咒语。只不过上一次,她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她心里的爱情就是那指路的北极星,她身体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让她在冰天雪地里都仿佛要被炙伤;而这一次,她是在别人的怒斥中“滚”出来的,她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她心里的北极星早已黯淡无光,她身体里的那片冰天雪地让她在八月的小雨里瑟瑟发抖。
寒意总是能够勾起惧意,头脑渐渐清醒下来后,她开始不时警觉地抬头留意四周的动静。这毕竟是个犯罪率高得有名的大城市,不再是八百英里外那个宁静的小镇。还好,这附近不比市中心,住在这边的黑人很少,晚上也几乎没人在外面瞎遛跶,除了她。偶尔看见一辆车在停车场停下,里面下来一个小小个子、头上别着个小黑网罩的犹太人,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然后立刻小跑几步进楼去了,似乎怕她会象僵尸一样追上来。嗐,我还有什么害怕的?别人见了我,说不定倒被我这幅样子吓跑呢,她自嘲地想。
很快走出了这长长的一大片居民楼,接下来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要继续往哪里“滚”。她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摸了摸口袋,那一丝希望立刻化为乌有。钱包没来得及拿,她现在是身无分文,更没有ID,被办法住旅店,一旦被巡逻的警察发现盘问,如果不想回去面对发了疯的Chris,那就只有去警察局面对比罪犯可爱不了多少的警察了。
一想到警察她觉得很不自在,从前被警察砸门搜房和坐警车去医院的经历并不那么好玩。突然,不知从哪里响起了“铃——铃——”的声音,那声音近得好象就在身边,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不是火警,更不是警车。她顺着铃声的来源掀起衣服,发现自己身上并非一无所有,裤腰上竟然鬼使神差地别着手机,刚才下楼洗衣服时怕错过Chris的电话让他担心才别在腰间的。
她握着手机,呆呆地看着显示屏上那个熟悉的号码,对她而言,那串数字仿佛也带有温度,好象一缕阳光洒在了心头的冰天雪地上,晒化了最表面上那一层积雪,顺着眼睛缓缓流了下来。趁她愣神儿这会儿工夫,电话已经响了好几声了。她来不及再犹豫,打开电话放到了耳边,清了清嗓子,用最平常的声音干脆利落地说,“什么事儿,程乐?”。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程乐那带点北京腔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是我啊?”,他有点尴尬地讪笑道。“来电显示啊,同志!你当我是神婆啊?”,听到程乐的声音,她的心情虽然还是很糟,却居然恢复了开玩笑的能力,这一点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呵”,程乐干笑了一声,讲话的口气竟也有些扭捏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你好久没给我打电话或者发邮件什么的了,不知道你那边怎么样了……‘太难’还好吧?”。
“哦——原来是想‘儿子’了,它好极了,想不想你我可就不知道了”,她半开玩笑地说,“我说呢?怎么就想起来关心我了?结果还真是自作多情了!”。“没有”,程乐在那边“嘿嘿”地傻笑了起来,“也想顺便问问你的情况,都一年了……”。“‘顺便’啊?这不,我还是买一赠一里那个‘白饶’的!”,她抓住破绽又狠狠逗了他一把,忽然觉得“买一赠一”这词好象有点耳熟,勾得心里头一块地方挺难受的,也觉得再说下去就过分了,终于决定就此放过他。
玩笑话一旦停下,气氛正经起来,俩人倒都没词儿了。过了半天,她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燕子——”,她说到这儿感到鼻子里一阵发痒,可能是淋雨淋的,居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揉了揉鼻子,这才想起自己不用这么一直站在雨里说话,跑到了附近一栋公寓楼的屋檐下。“燕子现在不在啊?”,她继续问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得象是提到了一位老朋友。
“嗯”,程乐低声应了一句,不说话了。“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她见他不言语了,只好接着问道。“不知道”,程乐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缓缓说道,“大概明年这时候吧,我跟她都刚好毕业……”。“哦”,她心里又冒出点酸苦的味道,连忙闭上眼睛努力去想巧克力、冰激凌、还有浇着草莓的cheesecake,希望能帮助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甜甜的,“有了具体日子告诉我一声,让我也高兴高兴——最好再给我寄点喜糖来,嘿嘿”。
“行啊”,程乐可有可无地干笑了一声,“那你跟Jimmy呢?也快了吧?”。她想了一下,随后轻松地说,“是啊,快啦!不过——不是跟Jimmy!”,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程乐平心静气地等她疯狂地笑完,这才问道,“你们俩怎么啦?不是又换了吧?”。
“对啊,都换了好几个啦!”,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狠狠擦掉脸上混着雨水的眼泪,“我你还不了解吗?你记住了,我现在的这个男朋友叫Chris,以后给我家打电话时可别叫错喽!哈哈哈……”,话没说完她又开始放肆地笑了起来,那尖锐的笑声自己都觉得刺耳。原来忍住哽咽最好的方法就是声嘶力竭地大笑,心里面郁结着的难受,如果不能哭出来,那就只有笑出来。
程乐仍是静静地等着她笑完,然后轻轻说了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这话就象是道闪电,一下把她藏了又藏的心事在黑夜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她张大嘴巴愣了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程乐,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终于又恢复了正常。“呵……我说,你是不是不开心啊?”,程乐轻声地重复道,“因为你只有在特别不开心的时候才会这样笑”。
她紧紧咬住下唇,可眼泪还是一潮高过一潮地涌上来,唯一庆幸的是他远在八百英里外,不可能有千里眼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她用全身的力气拼命忍住哭声,不拿电话的一只手手心手背交替抹着眼泪,忙个不停,根本没有办法说话。程乐等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在那边要是过得不开心的话,你就回来吧……这边毕竟还有——还有这么多朋友”。
她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凶了,他大概本来想说“这边毕竟还有我”,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太晚了,不是吗?所以他就改成了“这边毕竟还有这么多朋友”。“谁说我在这边不开心了?Chris对我挺好的!”,她咽下眼泪,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终于明白了“打肿脸冲胖子”这句话,因为她这大话说出口时,那感觉真的象是在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两记耳光。
“是吗?那就好……”,程乐说,“那——你跟Chris也快结婚了?”。“是啊”,她轻松地说,又狠狠擦了把眼泪,“说不定跟你们的时间差不多呢!明年夏天吧!”。“真的?”,程乐的声音有些诧异,那诧异更坚定了她将大话进行到底的决心。“嗯,所以,明年夏天是我们——我和Chris、你和燕子的婚礼。可惜我们离得那么远,要不然可以集体婚礼了!哈哈……”,有了上次的教训,她这次不敢再笑得那么夸张。
“好啊,那祝贺你们了”,程乐的声音很轻,那里面祝贺的味道也跟轻,“虽然不能办集体婚礼,但是婚礼的时间能那么接近,已经很有意思了”。“干脆这样好了,等再临近些,我们争取订在同一天——反正一个月里双日子的周末本来就少”,她说,自己也很奇怪怎么会冒出这个想法,一方面是大话一旦开了个头就一不做二不休,另一方面,想到自己能够跟程乐在同一天举行婚礼,心里总有种暖洋洋的感觉——不管那个新郎是谁。
“这主意不错,到时候再订日子吧——就怕你做不了主,呵呵”,程乐说。“我能做主!”,她大声说道,心想新郎还没影儿呢,谁来跟她抢着做主啊。“那好啊”,程乐说,“我们就说好了,谁也不许反悔!”。
“我——不——反——悔——”,她拉长了声音喊道,随后合上了电话。刚刚止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似乎她每次说这句话时,眼泪就会变得象夏威夷的海水一样充沛。她站在房檐底下,面向着外面淅沥沥的黑色的世界,独自又哭了一会儿。忽然,身后一楼那户窗子里的灯亮了起来,不知是有人碰巧进了靠窗的房间,还是发现了外面的她,吓得她连忙又一头冲进了雨中。
看着周围遥不可及的万家灯火,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渴望。很多时候人们为了生活象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学位、工作、身份、家庭……按照人所共知的固定模式理所当然地奔波着,却根本没时间静心去想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可现在,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最渴望的,便是那样一盏夜里的灯火,不是周围那些中的任何一盏,而是属于她的、为她一个人点燃的那一盏灯火,为她指引家的方向,告诉她“这里有爱,多得溢出来”。
她叹了口气,思忖着有Chris的那个家今后还要不要回去。虽然和他狠狠吵了一架,可难道就这样完了——她的最后一场爱情,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家?她觉得自己现在就象个找爱的探测器,努力寻觅挖掘废墟中残留的那一点点爱情。然而,心里面原来早已经被开采干净,只有别人留下的痕迹,那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点点金砂,似乎并不足以帮她在黑夜中照亮。她渐渐打定了主意,就去前面没多远的那个超市。超市应该是二十四小时的,尽管她身无分文,可进去转转总不会让人家轰出来吧。那里有灯光,让她觉得安全。
走过这个转角就要到灯火通明的超市了,她暗自松了口气,加快了步伐。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她身上早已湿透,没感觉出什么分别来。忽然,她在余光中瞥到,那片路灯照不到的黑暗中,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一晃而过。那个人影的头部有些尖,可能是戴着连在外套上的那种帽子。她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根本不敢回头去看个究竟,脚下越走越快,然后突然间加速,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撒丫子往超市的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的尖叫声似乎卡在了嗓子里,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手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身上唯一的手机,万一遇到危险要是来不及打911,至少还可以把电话当武器掷出去。
她没心思分辨自己跑在地上积水里“啪啪”的脚步声中有没有混着后面那人追来的声响。她没力气思考,全身似乎只剩下了两条腿,只是跑、拼命地跑、发疯地跑,直到终于一口气撞进了超市的大门里。
她站在白昼一般的灯光下,猫着腰象个哮喘病人一样艰难地喘着粗气,引得值班的店员莫名其妙地朝她这边看过来。“I’m okay, I’m okay……”,她咽了口唾沫,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道,随即挣扎着直起身子,双臂环抱在胸前往店里面走去——总要装成想买点什么东西的样子吧。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尽量逼开店员的视线,整个店里除了她几乎没有其他顾客。店员没事可做,自然就是充分发挥想象力,猜测这个神秘的东方女人是不是在梦游,否则怎么会穿着湿透了的睡衣和拖鞋,这么晚了自己跑着来买东西。
她在超市里逛了半个多小时,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充足的冷气吹干了。她不知道自己下面该怎么办,忽然间开始后悔当初怎么就不顾一切地“滚”了出来。她现在好想回家,她甚至想到哪怕回去继续挨Chris的骂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家里安全,至少不会淋雨,至少可以洗上一个热水澡。可是,转角处那个可怕的黑影不知道是否还守在那里,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恐惧使她已经不那么在乎面子,腆着脸“滚”回去又怎么样?向Chris低头认个错又怎么样?只要能早点回家。再生气再委屈,那是个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啊,还有什么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呢?
不知不觉走到了卖冷冻食品的这一排,她沿着高高的冰柜低头缓缓走着。猛然间,她有种异样的感觉,下意识地一抬头,赫然看见冰柜尽头处一个高大的身影面向着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她呆呆站在原地望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渐渐地,她的脸上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个揣测的、讨好的、可怜巴巴的笑容,心里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委屈,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Chris快步朝她走了过来,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我找了你好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在她耳边说,她感觉到他举起搂着她的一只胳膊在自己眼睛上迅速抹了一把。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英俊的脸,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怒气,只是眼睛还有点红。“我们回家”,他大声说,却仍是牢牢站在原地用力搂着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直勾勾地望着她的脸,顿了一下,随后说道,“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嫁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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