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婚 礼
姥姥住的楼很旧,又藏在弯弯曲曲的胡同里,出租车都开不进去,下车后还要在坑坑凹凹的路面上步行好长一段。胡同里不时传来小孩儿的哭闹声和大人的叫骂声,猛地还钻出一个蓬头散发端着痰盂的家庭妇女,踢里挞拉地踩着塑料拖鞋,忽然卯足了劲儿咳嗽两声,然后扭头往地上“呸”地吐了口浓痰,也不看路,差点撞上他们,痰盂里的秽物也险些溅出来。
Chris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条件反射般地往旁边跳了一小步。别说他早习惯了美国城市相对清洁得多的环境,还有他身上整洁的Nautica休闲外套和Ralph Lauren的裤子,就连生于斯长于斯的她对这一幕也觉得难以接受。爸爸妈妈脸都红了,不知道该如何为此事向Chris道歉。“没事吧?”,她拉着Chris检查了一遍,嘴里生气地嘟囔着,“走路也不看着点儿”。“算了算了”,Chris很给面子地说,“我知道在中国都是这样的,这地方和我小时候住过的弄堂差不多”。他还宽宏大量地笑了笑,让旁边的爸爸妈妈长长松了一口气。
姥姥见到他们一家四口很是高兴,让妈妈扶她坐了起来。Chris亲手把人参交给姥姥,还嘱咐要切成片泡水喝,否则药性太猛,身体吃不消。姥姥讲话带一些口音,耳朵也不太好使,Chris又是一口正宗的加州ABC普通话,一老一少谁也听不太懂谁,驴唇不对马嘴地聊着。尽管聊着聊着大家就发现他们说的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人家俩人谈笑风生热热闹闹的,还挺象那么回事儿,别人居然都插不上嘴。
那天姥姥很高兴,坚持要去大饭店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欢迎Chris这位“小哥哥”。妈妈扶着老人很慢很小心地走出胡同,花了足足半个小时,然后乘出租车到了一家挺有名的饭庄。妈妈这边的亲戚全到了,见了一表人才高高大大顶姥姥两个半人的Chris,没有不啧啧称赞的,都说美国的生活条件实在是太好了。Chris的表现也没让她失望,给姥姥、舅舅们敬酒,当然自己也喝了不少,还从此对中国酒上了瘾,回美国时顺了两瓶茅台走。可能也是喝得有点高,Chris在席上充分调动他会的所有中文,竟然滔滔不绝,有问必答,没问也要主动介绍一下自己对中国美国的比较和看法。老实巴交的亲戚们都被他侃晕了,对他又佩服又喜爱,表妹们纷纷确定了以后找男朋友的标准,表弟们则暗中模仿Chris帅气潇洒的衣着打扮。她还留意到姥姥一直眯着眼睛看着Chris笑,只是有两次趁人不注意时转过身去,悄悄抹了抹眼泪。
尽管有时差,喝得醉熏熏的Chris第二天还是很晚才起床。她和爸爸妈妈在小饭厅里已经聊了很久了,妈妈自然很喜欢Chris,就连一直对她要求很严格的爸爸都说Chris这孩子直率单纯、没有心机,对他赞不绝口。Chris一起来妈妈便叫他过来吃早餐,Chris讨人喜欢地大声答应,笑嘻嘻地走到餐桌旁坐下,一边笨嘴拙舌地学着说“豆腐脑儿”和“锅巴菜”,一边顺手拎起面前新炸的果子饼,高兴地说道,“这个我认识!可为什么这油条不给我切开来呢?”。爸爸妈妈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是从没见过果子饼,以为是忘了切的油条,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看着爸爸妈妈笑得那么开怀,她也从心底里跟他们一起笑出声来。
在中国的两周里,Chris几乎天天都要闹些小笑话。比如一次爸爸从早市买了些又大又甜泛着青皮的脆枣,洗好后端给Chris吃。Chris朝那枣瞪了好久,问这是什么。爸爸说是枣啊,Chris说不对枣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地喊道“我明白了,这是活的!”。妈妈听了这句“活的”吓得连忙从厨房跑了出来,一个劲儿地责备爸爸怎么没发现枣里有虫子,最后才搞清楚Chris是说枣是“活”的,因为他只吃过“死”的干枣,没见过“活”枣。
Chris后来又去了趟故宫,还在“正大光明”匾下照了张龙袍加身的皇帝像,过足了瘾。故乡所有可以去逛的地方也几乎逛了个够,光是古玩市场就去了四次,每次都是满载而归。爸爸妈妈隔三差五地往她口袋里塞人民币,弄得她挺过意不去,给他们美元他们又坚决不要。Chris是她家第一位“美国朋友”,爸爸说要尽地主之谊。这位“小皇帝”自然不懂得人民币也是钱,也是父母辛辛苦苦挣来的,看中什么就要,问也不问价钱,更别说和小贩讨价还价了,两周内居然花掉了人民币一万多。
回美国的前一天晚上,趁Chris洗澡时,她挤到沙发上妈妈身旁,抓紧时间和父母多说说话。“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特别感谢Chris”,妈妈拉着她的手说。“感谢他干什么?”,她抓起盘里的奶油瓜子磕了起来,趁着还没走多吃一颗是一颗,“这些天他花了您们那么多钱,干什么都要人伺候着,把您们都累坏了”。“嗐!那我们也愿意!”,妈妈打断她道,“你也看得出来,这些天你姥姥特别高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真是有好多年没见她那么高兴了。老人的这种幸福是我们很难体会的,而且不管花多少钱、无论怎么做也没有办法代替……”。她听了眼里有点发热,没有作声。
爸爸想了想接着说道,“你们有没有想过结婚的事,他跟你提过吗?”。“嗯,提过”,她低着头,轻声地说,“这不先带回来让您们看看吗”。“好好好,那太好了”,爸爸好象轻松了许多,扭头看了看妈妈,高兴地说,“我们很满意,你们学的专业又还算接近,以后在事业上也能互相帮助。另外,他在美国的生活经验比你强,有他在身边照顾你,我们也就放心了。等过了年你虚岁也二十五了,要是差不多了你们就尽快把事儿办了吧”。
“嗯”,她还是低着头应道,“应该挺快吧”。过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爸爸妈妈,一脸渴望地说,“我结婚时你们能来吗?我,我不想一个人……在美国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东部的朋友也不多,我想让你们在我身边……”。“去,去,我们争取去”,妈妈听了眼睛立刻就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抽出一张面巾纸擦着眼睛,“我们一定争取去……我跟你爸爸结婚那天,你姥爷也是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口,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唉,我也是现在才明白当初你姥爷的心情啊”,爸爸一边轻轻拍着妈妈的肩膀,一边朝她笑着说道,眼角也有些湿润,“自己的亲生女儿出嫁,当爸爸的那种矛盾的心情,唉,不亲身经历永远也体会不了……”。她听了这些不知不觉地泪如雨下,尽管她最不愿意当着父母的面哭。她咬了咬嘴唇,把眼泪擦干净,“那我一回去就把担保和其他签证材料办好寄过来。哦,对了,这是Chris向我求婚时给我买的钻戒,很好看吧?”,她扬起手给妈妈看那枚戒指,对父母完全没有虚荣显摆的必要,完全是为了让他们开心。
“好好,真好”,妈妈非常激动,忙戴上花镜仔细端详起戒指来。爸爸也凑过来笑呵呵地看了看,高兴地说,“看到他对你那么好我们就放心了。花了人家不少钱吧?”。“还好,美国那边订婚和结婚是分开两枚戒指的”,她犹豫着答道,试图把话题引开一些,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对任何人说谎,何况是自己的父母。
正说着Chris已经洗完澡出来,“你们在说我吗?”,他笑嘻嘻地问。“是啊”,她接道,“亲戚们都说你好,说你憨厚……”。“憨?厚?”,Chris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嚷嚷起来,“哦——我明白了,他们是不是说我肥啊?认识你以后我长了二十磅呢!我要减肥我要减肥!”。爸爸妈妈被他逗得都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很欢快。“你这人又听不懂好赖话了”,她也懒得跟他解释,抓紧时间象个小女孩一样依偎在妈妈怀里,让妈妈用手指轻梳她柔软的长发。明天上了飞机,她就又要变回一个坚强的女人,独自照顾Chris这个骄蛮任性的大孩子。
晚上,她整理好行李后来到Chris的房间——那本来是她的房间,这趟回来让给了Chris,她去爸爸妈妈房里和他们挤着睡。“Chris”,她用一种混杂的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忽然纵身扑进他怀里,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谢谢你,谢谢你……”,她闭起眼睛,贴在他耳边喃喃地说。“没关系,我也满载而归、不虚此行”,Chris傻笑着说,如今他使用成语的正确率提高了很多。
“上次你不是提到结婚吗?”,她猛然离开他的身体,望着他认真地说,清澈的眼睛仿佛罩上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是啊”,Chris边说边随手拿起桌上的瓷花茶碗细细端详着,“要等到春节后,你的本命年过去才行——我可不想死……我喜欢这个碗,可以问你父母要吗?”。说到最后他的心思已经全在那茶碗上了,也不想想父母连最宝贝的独生女儿都打算要交给他了,又怎么会在乎那小小一个茶碗。
“那就明年夏天吧”,她长长吸了口气,轻声却坚定地说。她觉得自己好象重重敲了三下棰子,就这么把自己给拍卖了,和从前她在Meet Market上把Chris“买”下来一样。如今Chris出的价钱包括娶她的承诺、一枚订婚戒指——尽管是假的、姥姥的笑脸还有父母的安心,没有人比他出价更高了。而最重要的是,她很穷,她需要这些。
婚礼的筹备很快就开始了,Chris决定回旧金山结婚,毕竟他在那里长大,他的大部分同学朋友也都在那里。她一直还有联系的同学中在旧金山的只有一个,正好就是她大学时最要好的室友,她便兴奋地跟那女孩在电话里讲好,到时做她的伴娘。一想到最亲密的女友能给自己做伴娘,她那种莫名其妙的孤独和隐隐约约的恐惧减少了很多,对婚礼也开始憧憬起来。可惜好景不长,等她转天打电话告诉Chris妈妈这事,Chris妈妈犹豫了片刻,说“这样不好的啊Vivian,听你说你的那位同学已经结婚了,伴娘一定要很纯洁很纯洁的,要virgin的。这样子好了,我们教会里有一个小姑娘人很不错的,我从前问过她我儿子结婚可不可以请她做伴娘,她听了好高兴的,你觉得怎么样?”。
她哑口无言,怎么也想不通她最好的朋友,婚礼上可能是唯一的她这一方的朋友,唯一讲她亲切的家乡话的朋友,怎么结了婚就不纯洁了呢?又不是祭妖怪要拿童男童女来上供,为什么非得是virgin不可呢?再说那个她从没见过面的教会女孩就一定比她的朋友纯洁吗?伴娘应该是新娘的朋友不是吗?什么时候变成一定要新郎妈妈的朋友了?不过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自然不能说出来,她真恨自己居然没有勇气为自己为朋友在这件事上努力向Chris妈妈争取,她不想还没结婚就闹得婆媳关系不合,只能轻轻答应下来,告诉Chris妈妈“一切就您做主吧,让您操心了”。事后向朋友道歉时朋友刚开始非常失望,可随后很宽容地笑道,“我这两天还到处跟人打听怎么做伴娘呢,紧张得要命,现在好了,呵呵……没关系,当然要听他妈妈的,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不过你的婚礼我是一定要去的,我算你的娘家人啊,再把我老公也拉上凑数,帮你壮壮门面!”。听着贴心的朋友居然反过来劝她,她只觉得更难受更委屈了,眼泪差点掉下来。
就在商量客人名单和敲定日期的时候,Chris的妈妈打来了电话,说她再三考虑还是在东部举办婚礼比较好。Chris一听火冒三丈,倒不是因为他非得在加州结婚不可,而是已经筹划了几个月,请柬酒席教堂全都订好了,现在才说要改地方实在是措手不及。她挤眉弄眼地在一旁拉着Chris暗示他不要跟他妈妈吵,他妈妈想怎么样哄她高兴就完了,可Chris盛怒之下是九牛二虎也拉不住的,当场就跟他妈妈在电话里嚷了起来,说他妈就是嫌累嫌麻烦。听着Chris的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激烈,她只能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他,求他不要吵了冷静一下。她不想因为结婚的事跟Chris的父母把关系搞僵,何况,等他们母子哪一天和好如初,说不定人家回想起这次吵架时,又会说“Chris被Vivian宠坏了”,甚至干脆认定是她这个外人从中捣乱、挑拨生事。
她急得泪流满面时,Chris终于撂下了电话。经过了这么久的同甘共苦,Chris这次倒也没有迁怒于她,只是孩子气地叫她帮他骂他妈两句,替他出出气。她当然不敢骂,绞尽脑汁地给他分析在东部结婚的种种好处。好在请柬还没有寄出,当初为了省钱买了套空白的奶油色浮花卡片,用家里的打印机自己印的,如今地点换了,再买一套空白卡片重印就行了。至于教堂可以去问问陈牧师能不能租用他们的地方,酒席也立刻打电话给各大宾馆饭店咨询,马上开始在这边重新筹备一切,应该还赶得及夏天的婚礼。
挑选婚礼的日期自然少不了又是一番焦头烂额。Chris的妈妈习惯了加州的好天气,飞来东部参加婚礼自然要选这里不太冷也不太热的季节,Chris学校里又只有七月比较松,于是很快确定了七月份。在教堂举办婚礼一般都是星期六,这样一来范围就更缩小了,可没想到就是从七月份的四个星期六中任选一个这么点儿事,Chris母子俩都能吵上一架。母子连心,这俩人不约而同地去查黄历,看哪天是个好日子。可问题就出在黄历这东西本本不同,实在是坑死了人。
Chris查到网上的黄历,说七月份只有五号一个星期六是好日子,宜嫁娶。Chris妈妈从旧金山的China Town买了本黄历,那上面却说五号诸事不宜,尤其是Chris这个属相的,大凶!所以力主十九号。Chris再从网上那么一查可不得了,网上说十九号才是大凶,于是两边便因为这新老黄历之别吵得难解难分,激战了几天最后定在了七月十二号——两个黄历上都是不好也不坏。她早已心灰意懒不想再管,她觉得自己只能夹在Chris母子之间小心翼翼地生存,就好象夹在两本新老黄历之间,两边的要求都不同,她不求有功、旦求无过。她放弃了,包括选择自己伴娘的权力、选择自己婚期的权力、从某种意义上甚至选择自己新郎的权力,自然也早放弃了“和程乐在同一天结婚”那个秘密的心愿。
买礼服、租教堂、找牧师、请诗班、雇organist、订婚宴、选菜单、挑蛋糕这些事情正在一件件落实下来。陈牧师还要求他们进行婚前学习,教材是一套关于“圣经中对婚姻的教导”的录像带,看完要做作业写论文。Chris的那一份他自己懒得做,便一并由她代劳。每件事一趟趟地跑下来才发现在美国想办个稍微象样点的婚礼能把你累得褪层皮,一方面不象在中国,亲朋好友都来帮忙张罗,这里可没人爱管你这闲事;另外一方面穷毛病也多,中的洋的都要全,什么同心烛、flower girl、ring bearer、usher、garter、limo、还有鸟食什么的,该准备的事情似乎永无休止。她真觉得没有必要那么铺张,但Chris要请的朋友大多是美国人,而他最害怕的事就是丢面子。此外,一想到父母能来参加,她就又有了动力,恨不得让父母看到自己嫁得风光体面,等他们回中国后告诉姥姥和亲戚们,让大家都高兴放心。
确定客人名单时Chris把两人共同的老板同事以及他的同学朋友连同家属列出来后就差不多到了预定的六十人宴会人数了,给她这边的朋友余下的名额没剩几个。Chris说反正她的朋友都是大陆来的穷留学生,不会送很多礼金,请他们去赴六十块一位的婚宴简直是“蚀老本”,干脆不要请了。她早习惯了,也麻木了,对他的这一决定什么也没说默默接受了。好在爸爸妈妈顺利拿到了探亲签证,至少,嫁人时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她对自己说。父母把她生到这个世界上时她不懂事,只知道哇哇啼哭,而现在,她要彻底松开他们拉着她的手,独自步入另一个世界,她要让他们欣慰地看到她脸上懂事的、幸福的、无怨无悔的微笑。
婚礼的筹备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象一列驶出站台的列车,前方的轨道就在那里,不用操心也无可更改,你要做的、你能做的,只是沉默地燃烧、运转、驶向一个从没去过的终点。
随着婚期的临近,她的身体开始明显地消瘦,那枚大了一圈的订婚戒指在无名指上晃荡得更厉害了。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时常精神不振,已经很久没来骚扰她的神经衰弱又找上门来。到了五月,距离婚礼还有两个来月时,她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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