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暧 昧
第二天一直等到下午,终于得到了精神病医生的老婆的接见。那是个印度女人,率领着好几个黑的白的护士娘子军来参观她这个“准精神病人”。印度医生态度和蔼可亲,笑眯眯地问长问短——就象一个正常人对精神病人讲话的口气。她很小心地回答每一个问题,尽量表现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样子。经历了整整一夜的心惊肉跳,她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以后怎么样,一定要先离开这个疯人院再说。
“Do you still feel bad? What do you plan to do after you leave here?”,印度医生带着重重的口音问。她立刻意识到这才是藏在虚虚实实中的决定性问题。“Oh, no! Not at all. I don’t feel bad any more, and I won’t hurt myself again…that was stupid…I am so happy now…”,她紧张得差点开始胡说八道,“I will probably go shopping or have dinner with my friends if you allow me to leave. Please.”。YES!印度医生终于被拿下了。
程乐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在医院大门口等,疯人院她这辈子是再也不要回去了。“回家?”,程乐问。“不”,她朝他笑笑,“去新中国Buffet,请你吃饭!”。程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就象变了个人似的。“看什么啊?”,她苦笑了一下,“疯子想去吃人家还不让进呢!”。
她拿了满满一盘子的螃蟹腿。“你悠着点儿,别撑坏了”,程乐笑着说。“这算什么啊?要是皮皮虾我一顿能吃二斤——可惜没有”,她大大咧咧地说,扭头四下里乱找,嘴里还嘟囔着,“应该问他们要点醋和姜末儿……”。程乐在心里叹了口气,“当心‘抑郁型发胖’啊你!”,他笑着冲她说。
“对了”,她一边大嚼螃蟹腿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你女朋友——呵呵,就是还没开始追那个,长得很漂亮吧?”。“那当然啦”,程乐笑了笑,“回头给你看照片”。“好啊好啊……可你总得跟人家说啊……嘿嘿,要不要我教你几招?”,她一脸坏笑地说。“还是算了吧,我怕你给我搅和黄了!”,程乐笑骂道。
“不行不行,一定要教!你这个人太shy,就是到了四十岁你也不敢跟人家说……对了,送她画儿,你画的画儿!你就画……一个女孩儿的背影,长发飘飘的站在湖边,然后告诉她这是你每天梦中的她”,她的眼睛闪着得意的光。“嘿嘿,要是听你的可就真黄啦”,程乐朝她滑稽地苦笑了一下,“她一直都是短发!”。
整顿饭两人吃得谈笑风生,不管聊些什么,她都会夸张地大声笑,惹得邻桌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程乐也就陪着她笑。回到家,一进门,感觉象进了冰窖一样。黎孝诚昨天就已经搬走了,他的两个大箱子也不见了。“程乐”,她收敛起了笑容,“黎孝诚——就麻烦你多照顾了”。“没关系”,程乐爽快地说,“我觉得我们俩挺合得来的,我dorm里又正好空着一张床——他现在肯定正用我的电脑打游戏呢!”。
“谢谢你,程乐”,她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应该谢他的事太多了。“哦,对了”,她摘下脖子上的三角形平安符,“这个还给你,是挺灵的”。“灵你就一直戴着吧——我可没那个胆儿跑去割腕,用不着!”,程乐开玩笑地看着她。她勉强挤出一个苦笑,尴尬地看着程乐。程乐沉默了片刻,拍拍她的肩膀,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别强迫自己笑,我替你累得慌”,他轻声说。
程乐微笑的脸上洒满了和煦的阳光,粉饰的坚强象道冰雕的彩虹,在那阳光下就要无所遁形,轻轻一击便全部粉碎消散。“程乐……”,她的眼泪好象是拿到了许可证,立刻打开了水龙头。“我也不想死,可是我现在该怎么办啊?程乐,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她边哭边说,“我想象不出以后我该怎么过……没有黄鲲,我怎么活啊,程乐?……我一想到他结婚的样子我就想撞墙、我就想跳楼……等他把老婆带来,我怎么面对他们?我要是撞见他们在一起怎么办?我真恨不得马上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程乐递给她一张纸巾,“我回头再和他谈谈,可能还有机会呢……而且,我也正打算回国探亲,也许能去趟天津帮他跟家里人讲清楚”。“真的吗?”,她止住了哭,愣愣地看着程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程乐朝她眯起眼睛笑笑,“所以千万别再做傻事了!也许一切还没那么糟糕”。“程乐”,她喃喃地说,一把拉住程乐的手,“可是,你千万别告诉他我自杀的事,他会觉得我在逼他,会觉得我在演戏给他看,他会不高兴的……我现在只有靠你了,程乐,你一定要帮我!”。“放心吧,我当然帮你!”,程乐拉她到床边坐下,“明天我就订机票,和黄鲲一起回去!”。
第二天程乐给她送来了一对运动护腕,这样她就可以很自然地遮住手腕上的绷带。只是洗澡的时候伤手不能碰水,很不方便,好在细心的程乐用塑料袋给她做了好几个简易的“防水手套”。过了两天她就又开始上班了,同事们看她脸色苍白,谁都以为是刚生了一场大病,也没人多问。程乐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给她打一个电话,有时就在电话里给她讲个故事。程乐知道的都是历史典故,她也就只当是补习中国历史,顺便还兼有催眠的功效。程乐总是等到听她已经不怎么答腔,哼哼叽叽的快睡着了,这才放心地道声晚安。
这段时间,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本来把她夹在中间差点没把她逼疯的两个男人,象是商量好了一样,干脆齐刷刷地一起从她生活中消失。不用再面对黎孝诚,这多少给她险些崩溃的神经减轻了些负担。可黄鲲,还是牢牢地呆在那里,挥之不去。程乐的话带给了她一线生机、一丝希望,让她每天能有跟稻草攥在手心里入睡。夜里也只会惊醒一两次,默默地抽泣一会儿,等到眼皮抬不起来,也就能再睡着了。
临回国前一天晚上,程乐打电话过来。“给你带点什么?”,他问。“不用,你多花点时间解决自己的问题吧!想好怎么向那个女孩儿表白了吗?”,她问,她和程乐已经熟得无话不说了。“早想好了,这次一定会对她说的”,程乐自信地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自己别又胡思乱想,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就给我打电话……你现在就跟我保证,说你不会再干傻事!等我回来时还得是活蹦乱跳的!”。“知道啦,我保证活蹦乱跳!”,她说,然后声音变得有些迟疑,“那……天津那边……”。“我一到北京就去,你放心,我会尽力的”,他说。
程乐没让她去机场送,说是怕她手腕上的伤口开车时会迸裂。其实转弯时打方向盘确实有点痛,但都快一个月了,再怎么也不会迸开了。她心里明白,程乐不让她去送是因为黄鲲也乘同一趟航班。程乐再这么一走,她身边的男生已经走了个干干净净。她每天都在盼着程乐那边的消息,几乎是一天一个电话,可听到了程乐的声音又没有勇气开口询问黄鲲的事。
已经整整一周了,她终于忍不住向他问起黄鲲那边的情况。“你先稍等一下,我突然有点事,一刻钟后打给你!”,程乐可真是关键时刻掉链子。过了半天,他终于打电话过来,“刚才说到哪儿?”。“说到我和黄鲲的事”,她只好重新鼓足勇气。“哦……”,程乐突然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Ben现在到了吗?”。“谁?Ben?我们实验室那个Ben?!你怎么会认识他?他又来干什么?”,她听得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一直都认识他啊,我们常一起打网球”,程乐说。
正说着听到有人敲门,果然是Ben。“What are you doing here, Ben?”,她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奇怪了。“Cheng just called me and asked me to come”,Ben喘着粗气一脸无辜地说。“是Ben到了吧?”,程乐在电话里说。“你搞什么鬼啊,程乐?”,她开始有种不安的预感。“你最近心脏还疼过吗?平时还是坚持吃点药比较保险——去吃点吧,现在就去”,程乐又冒出了一句更加八杆子打不着的话。“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程乐”,她心里已经凉了一半,“是不是……?”。
这时候Ben拉过她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在她旁边坐下。“Vivian,黄鲲和他未婚妻——昨天领了结婚证”,程乐说,“对不起,我说不动他”。程乐那标准的略带京腔的普通话就象是新闻联播的播音员,吐字清晰,不带任何语气。
她的大脑停止了转动,血液一下子凝固,耳朵也“嗡”地听不清东西了,好象全身的器官都突然间不再属于自己,只剩下一颗孤独的灵魂在空中飘荡。她的躯壳还僵在那里,保持着握着听筒的姿势。这一切其实并不意外,早已上演了无数次——在她每夜的噩梦中。只是她还抱着那一点点幻想,自欺欺人地不肯放手,不是吗?这一刻,拖了又拖,蒙住了眼睛不敢看,但迟早还是来了。
Ben从她手中接过了听筒,和程乐交代了几句,便挂上了电话。“Do you want to talk about it?”,Ben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她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坐着。“Cheng said you had some medicine…where are they?...Hey, come on, say something”,Ben眯起眼睛做出一个滑稽的表情想逗逗她,可她还是紧咬着牙关,看都不看他。“Okey-dokey”,Ben夸张地叹了口气,“What can you do? He’s already married now”。她还是不理,就象哑巴了一样。“Hey, you make me seem like a comedian!”,Ben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随后把下巴用力向前伸长,装出一副地包天的兜齿模样,“Do I look like Jay Leno?”。她看了他一眼,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Ben松了一口气,“Fine, fine…better than dumbness. Good, keep crying!...Gee, I must be the worst comedian in the world”。
她肆无忌惮地大哭着。她所有的尊严和骄傲早已经被掏空,面对程乐和Ben,她实在无力再隐藏什么,剩下的只有旁人从未留意的脆弱和自卑。Ben就坐在旁边,一脸同情地看着她,静静地等待着她功能强劲的泪腺疲劳失效。忽然看到她还贴着纱布的手腕,一把抓过来瞪了半天。“Never, ever do that again, Vivian! You promise me!”,Ben激动地大声说。她还在哭,抽答着说不出话来。“Does he know this?”,他很严肃地问。她摇了摇头。Ben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过了好久,她终于渐渐地不哭了。Ben歪着头微笑地看着她的脸,“Are you done? No more?”,他故意抽了一下鼻子,开玩笑地说。她傻傻地点了点头。Ben“嘿嘿”笑了两声,“Wanna go for a drink?”。她抬起桃子一样的眼睛奇怪地看着他。“Come on, it’s still not too late. Let’s go! I know a wonderful place”,Ben拉上她就出了门。
他们来到学校附近一个叫Charley’s的小酒吧,这里的环境虽然也是烟雾弥漫,但好在里面大部分都是学生。已经九点多了,正好是酒吧里的happy hour,啤酒买一赠一。Ben帮她叫了一杯blueberry lager,再加上赠的,满满两大杯摆在面前。她皱着眉喝了一口,自从那次在Eric家喝了几口又酸又苦的葡萄酒之后她就再也没碰过酒精了。可这种蓝莓口味的啤酒,味道居然出奇的好。带着蓝莓独有的甜香,让人看不透究竟的泛着蓝晕的黑色啤酒,感觉象是在喝美丽女巫调配的失忆之水。她刚刚哭得脱了不少水和盐份,一会儿就喝光了一杯,舔舔上唇的泡沫,又拿起了另一杯。
“You want more blueberry lager?”,Ben笑着看着她,没想到她这么能喝。“Naa”,她摇摇头,“I need some salt. Get me a strawberry margarita”。“Wow, you want margarita just for some salt?! Nice try!”,Ben笑着叫道,还是叫了两杯margarita。这家酒吧倒还真实惠,装margarita的杯子就快赶上她半个头那么大了。“Slow down, slow down! Don’t get drunk”,Ben笑嘻嘻地着看她喝水似的大口大口地喝着margarita。“It’s okay, Ben”,她抹了抹嘴巴,冲他低声说,“ I don’t think they really put tequila in it”。可人家的确放了tequila的,还放了不少,因为只过了一会儿她就开始晕头转向了。
“What are you doing?”,Ben看着她奇怪地问,她正用吸管拼命吸着见底的啤酒杯。“I want those blueberries at the bottom”,她急得满头大汗,可就是吸不上来。Ben笑了笑,拿起自己杯里的吸管,再拿过她的,两只吸管并在一起,象用筷子一样,很轻松地把杯底的蓝莓一个个夹了起来,放到她手心里。“Hey, I thought you knew how to use chopsticks”,Ben笑着说,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了句,“Two always work better than one”。
她直勾勾地看着Ben笑眯眯的眼睛,忽然大笑了起来。她的脸和脖子醉得通红,连眼睛都是红的,她只能半俯在桌子上来维持身体的平衡。“你喜欢我吗,Ben?”,她突然用中文大声地说。Ben愣住了,一下子涨红了脸,呆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哈哈,Got’ya!”,她疯狂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听得懂国语的!你只是假装听不懂而已!”。
她笑得趴在了桌子上,肩膀颤个不停,简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好久才又抬起头,她的眼睛更红了。“So you knew everything, huh? You understood every single word when I called him from the lab, huh?”,她收敛了笑容。“Well, not every word but part of your conversation, yep”,Ben点点头说。“You think I am wicked? He had a fiancee and I had a boyfriend in China…”,她又有点想要哭的冲动,可是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水份,只有酒精。“No. You’re not wicked…just a little silly”,Ben耸耸肩说,“as long as you two felt in love with each other…neither of you were married…”。
“Ben…”,她心里一阵迷迷乎乎的感动,“You are such a nice person! But you are wrong…I am sooooo evil! I deserve all the toughest punishments…Oh, God is so fair”。她又趴到了桌子上,双肩颤动着,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终于,她不再颤了,抬起头来目光迷离地看着他,体内的酒精烧得更旺了。“Hey, you look like Keanu Reeves! Has anyone said that before?”,她笑着看着Ben,声音有些令人麻痒的沙哑。Ben冷笑了一声,“No, you are the first one who say that”。“Can I kiss you?”,她的脸上露出一个放肆的坏笑,她的头随着失去平衡的身体微微地晃动着,她已经完全醉了。Ben看了她半天,没说话,付了帐单站起身送她回家。“Come on, I wanna kiss Keanu Reeves!”,她不满地叫着。“Okay, tomorrow…if you still want to”,Ben边说边连搀带抱地把她拖出了酒吧。
Ben自己喝得不多,开车送她到了家,把她架到床上,还帮她弄了块湿毛巾放在头上。“You don’t have tea?”,Ben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地找茶叶。她没做声,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Ben倒了杯清水放在她床头,看着她熟睡的红红的脸,叹了口气。“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birthday”,他轻轻说,转身离开了她家。
后半夜她开始头痛,胃里翻腾得要命却又吐不出来,浑身干热,每一个毛孔都象躲避外面的瘟疫一样紧紧闭起,仿佛这样就能够把自己保护起来。脱水的嘴唇好象两块没有知觉的胶皮,幸好一扭头看到Ben临走前放在那里的水,简直是观音菩萨的救命甘露,赶紧捧过来喝得一滴不剩。她难受得足足折腾了半宿,不过,竟是一夜没有梦到黄鲲,也没有哭着惊醒。原来喝醉的境界,其实就是用肉体上的痛苦,换来精神上的安慰,好象吸毒一样。喝醉的人胆子出奇地大,却也是出奇地小。有人喝醉了打人撒疯,看似胆大包天,却很少有人喝醉后还仍然有勇气跑去自杀的。
第二天萎靡不振地到了实验室,她发现Ben看她的眼光怪怪的,看得她直心虚。“Do you still think I look like Keanu Reeves?”,Ben面无表情地问道。“What? Keanu Reeves?”,她纵然心情再糟,也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Good!”,Ben说,接着问,“Do you still want to kiss me?”。“HELL NO!”,她笑着皱起了眉,“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Perfect!”,Ben大声说,转身扬长而去,剩下她自己在那里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知道我昨天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天哪,她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以后打死也不能再喝酒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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