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夜里她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梦,梦到她站在明亮的梳妆镜前拉下洁白的头纱,遮住自己幸福羞涩的脸。她踩着白色的高跟鞋,提起婚纱的裙角,洁白的手套轻轻推开教堂的大门。她看到他就站在那里,黄鲲就站在撒满玫瑰花瓣的地毯的另一端,在那个大大的神圣的十字架前。他穿着黑色的Tuxedo,白色衬衫上有好看的竖纹褶花。他系着银色的宽腰带和领结,胸前别着两朵乳白的玫瑰,双手交叉地放在身前。她出神地望着他,险些掉落了手中的Bouquet;他也望着她,他含笑的目光让她觉得欣慰。
她踩着玫瑰花瓣向他走去,可是地毯突然一下子变得好长,她似乎永远也走不到他身边。她惊慌失措地跑了起来,头纱和高跟鞋丢在了身后,Bouquet上的玫瑰纷纷调落。白色地毯上的红色花瓣被碾成了花泥,象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她向他飞奔而去的足迹。她跑啊跑啊,他的笑脸就在眼前却始终遥不可及。刹那间,教堂里装饰了绿色葡萄藤的长椅消失不见,她的两旁立起了两道高高的呼啸着的水墙,就象上帝分开红海海水的一幕完全倒演,那带着咸味腥味苦味的海水在一瞬间便将她淹没!
“啊——”,她尖叫着坐了起来,嘴里还残留着梦中海水的味道,却原来是混着唇上血水的眼泪。正坐在床上惊魂未定,突然“咣”地一声黎孝诚撞开门冲了进来。黑暗中,她睁着泪水朦胧的眼睛呆呆地瞪着他的影子。那影子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然后又默默地转身出去,悄无声息地带上了她的房门。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希望太阳永远也不要出来,哪怕此刻就是世界末日,她也可以在幸福的憧憬中毁灭。可是,即使再不情愿,残忍的太阳终于还是出来了,带着对她命运的宣判书。
她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照在床单上的阳光一寸寸地拉长,好象把她的心一寸寸地拉起,然后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的,特别难受。她也没心思洗漱,目光只是徘徊在三个地方:窗外、挂钟、和电话。七点了,她拿起电话,手在不停地发抖。打到黄鲲家,是占线的声音,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心里一阵庆幸地赶紧挂上电话。对于一个等候判决的死囚,判决书总是收到得越晚越好。
一直等到了八点,黄鲲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她忍不住又拨通了他家的电话。这次没占线,可是响了好几声也没有人接。直到留言机响了起来,她才听到录音里夹杂着黄鲲低低的一声“Vivian?”。听到他迟疑无力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就冷了半截。“黄鲲……是不是……不行啊?”,她努力稳住情绪,可声音还是颤得厉害。黄鲲没有回答她,半天才缓缓地道,“我们当面说,我二十分钟后到你家楼下”。
她挂上电话,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扶着桌子腿慢慢坐到了地毯上。房间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黎孝诚正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是啊,这不仅仅是她的判决书,也是他的。“他——娶谁?”,黎孝诚面无表情地问。她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过一会儿会当面告诉我”,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坚定,那种坚定把他的心硌得生疼。“可那并不重要——我一定会嫁给他,不管他娶谁”,她的脸上挂着自豪的凄惨的微笑,那微笑让他想哭。
她用毛巾轻轻擦干脸,镜子中的自己脸色憔悴,双眼还有些肿胀。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换好衣服拉开门就要出去。虽说黄鲲还到不了那么早,可她在这个房间里是一刻也呆不住了。“外——外套!”,黎孝诚叫道,声音有点犹豫。她的脚步停了一下,“我不冷”,她头也不回地说,然后就跑下楼去了。
在楼前冰冷的台阶上坐了十来分钟后,她看见黄鲲的车拐进了停车场。上了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面如土色来形容他的脸一点也不过分,上面还结了一层寒霜。他也盯着她,她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好象身体中的血液已经全部凝固;她惨白的脸好象患?善鳎?坪踔灰?崆嵋磺茫?慊岬?梅鬯椤!拔揖×α耍?/SPAN>Vivian,我尽力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我无能为力,我帮不了你,我帮不了自己……我帮不了我们”,他皱着眉闭上眼睛,把头扭过去靠在座椅上。---------------------------------------------------------------------------
“我真的……连一点希望都没有?”,她的嘴唇颤抖着,脸上淡淡地还挂着两人在一起时那种情不自禁的笑容。那笑容,正被眼泪冲洗着,更加灿烂鲜明。哦,鲲,你在捉弄我呢,你总是那么爱捉弄我,是吗,鲲?清晨的寒风把笑容和泪水都冻在了她脸上,把那个令人心碎的模样冻在了他脑海里,把那阵深深的重重的疼痛冻在了他心里。
“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他逼开她的目光,俯下身子,头一下下重重地撞在方向盘上,这也许是他唯一能够缓解心痛的方法。“不要”,她喊道,伸出手垫在方向盘上。他没来得及收住,头便直接撞在了她的手上。他用的力道很大,撞得她骨节都要碎了。
“为什么?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我有多爱你?”,她问。“告诉了,我都告诉了”,他无可奈何地说,痛苦地缓缓摇着头。“那——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他心里一震,抬起头来看着她,“知道,我知道你特别爱我,爱得都疯了……可是……”。“你不知道!”,她打断了他,“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到底有多爱你”,她大声地说,“就连我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可我所知道的也许只是我爱你的十分之一!”。
他哑口无言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说,“早知道你会这么爱我,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开始……”。她惊讶地望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然后,象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居然笑出了声。“你后悔了?你终于还是后悔了!”,她放声笑着,直到笑声变成了哭声,“我让你后悔了……我那么那么的爱你,可最后竟然是让你后悔”,她泣不成声地说。“我是后悔了!我后悔是因为我现在心疼你!”,他大声喊道,“你明不明白?我心疼你啊!”。
她止住了哭,“那你爱我吗?你爱我不是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崩溃一样地喊道,“求求你不要再问我……”。他一脸痛苦地低下头,“我无所谓了,我现在娶谁都无所谓了……他们让我娶谁我就娶谁……我放弃了”。“可我不能放弃!”,她象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话,“让我怎么放弃……你为什么要放弃……是不是因为……她比我好,她比我漂亮?”。
“不是,你比她年轻,比她漂亮——也正因为这个,我就更不能撇下她不管”,他的脸色愈发地苍白,“我撇下她,让她去找谁啊?……可你不同,会有很多人追你,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我不要!”,她愤怒地叫着,“你就是最好的,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我……我又怎么还能去找别人?”,愤怒化成悲哀,冲进眼睛里,变成汹涌的泪水。
“你哭吧,哭完就好受了”,他幽幽地看着她,“我说服不了我父母,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我无能为力了……婚期提前了,我下个月回天津结婚”。她哭不出来了,因为她已经无法呼吸,强烈的悲伤和绝望让她的胃一阵抽搐,她推开车门弓着腰干呕起来。
他伸过手来,怜惜地轻拍着她的背,可突然间,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看到打开的车门外,远处的黑暗中,有一个影子静静站在那里。“黎孝诚来了……你和他回去吧”,他轻声说。“不”,她勉强忍住了胃里的难过,直起身子,“我和他——已经回不去了”。
黄鲲没理她,下了车把她从另外一边拉了出来,拽着她往楼门口走。她的腿脚飘乎无力,象个风筝一样被他轻轻松松地牵了过去。黎孝诚只冲他狠狠地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盯着神智似乎不大清醒的她。她两只手拉着黄鲲的大手,象个和大人撒娇不肯走的孩子。那让黎孝诚想起大学时她甜蜜地搂着他的胳膊,她喜欢故意把全身至少一半的重量加在他的胳膊上,原来,那种担负起她的感觉,曾经如此美好。只是现在她眼中闪动的那种绝望与疯狂,他却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女孩啊,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就是为了这最终的绝望的疯狂的谢幕吗?
黎孝诚缓缓举起右手,他手中一直拿着她的外套。他展开手中的外套,似乎想给发抖的她披上,可中途却变了方向,递给了旁边的黄鲲,连看也不看他一眼。黄鲲默默地接过外套,给她披在身上。他想把她的手交给黎孝诚,却被她死死拉住不放。“上来吧”,黎孝诚嘴里闷哼出几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上楼去了。
黄鲲拉着她坐到沙发上,有点尴尬地扭头对黎孝诚说,“你——也坐下来吧”。“我站着”,黎孝诚没好气儿地说,象个木桩子一样双手抱怀地杵在那里。三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望着,黄鲲望着她,黎孝诚也望着她,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黄鲲,谁也不说话。
“孝诚——”,黄鲲清了清嗓子,可声音还是有些哑,“我知道你生气,可你别怪她,还是怪我一个人吧”。“我还怎么怪她?”,黎孝诚的声音有些发颤,“她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他摘下眼镜背过头去,不知道是不是在擦眼泪。
“孝诚,这样说象是在为我自己辩解……但你可能不了解,我们刚来的时候,都特别孤独……她自己一个人又特别要强,有时让人看了心疼……刚开始我只是觉得她一个小姑娘挺不容易的,想帮帮她、照顾她,后来就……”,黄鲲低声对黎孝诚说着,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她的脸,他冰冷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温柔。
“我是理解不了,你别说了”,黎孝诚打断他,用眼角瞥着他道,“你——决定了?”。“嗯”,黄鲲似乎被他问得底气不太足,“你以后好好照顾她”,他的声音更低了。“这不用你说”,黎孝诚冷冷地道,目光象针一样刺着他。他感觉到那种男人之间的敌意,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实在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不,我不让你走”,她大声叫着,拼命拉住他的手。他心中一软,可看到站在旁边的黎孝诚,咬了咬牙又狠下心来,用力想把她的手甩开。可她拉得那样紧,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用一生一世的力量来拉住他,此刻就算是用鞭子抽她也不能让她松手。他觉得胸中一股酸痛涌了上来,一直涌上眼底。他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掉过眼泪了,男人有再大的痛苦和委屈都不该掉眼泪,他做到了。可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爱他而被折磨得近乎疯狂的女人,他要用尽全力才能咽回险些奔涌出来的泪水。
“Vivian,你这是干什么啊?你想逼疯我是吗?你想让我内疚一辈子是吗?你就那么恨我吗?”,他痛苦地皱着眉,眼睛通红,大声对她说,“你忘记我们当初说好的吗?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我不能娶你!你早知道的,你早知道会这样的不是吗?”。
他的话就象是乍雷一样响在她耳边,“我逼你,我恨你……”,她喃喃地念着。这些话每念一遍,便在她心上狠狠地划出一个伤口,直到血肉模糊。刹那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切的一切全部颠倒了方向,似乎连地球也忽然间失去引力。她双膝一软,跪在地毯上,松开了死死拉着他的手。
他再也不敢朝她多看上一眼,向黎孝诚做了个手势,便匆匆转身跑出房门。恨我吧,Vivian,他心里说,恨我,直到你再找到幸福为止。
黎孝诚用力把她瘫软的身子拖回到沙发上,终于,该走的人已经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他的那个她回来了,她永远也不会跑掉了,她正好端端地坐在他身边,就象从前他们并肩坐在月下的小花园里。她一动不动,乖得象个布娃娃。可是,布娃娃的双眼却那样无神、那样空洞,那里面已经干涸,不再有泪水流出来;布娃娃的手脚和四肢柔软地摊在沙发上,一直维持着他刚才抱她坐下时放在那里的姿势;布娃娃漂亮的眼珠不再灵活地转动,布娃娃小巧的嘴唇不再撒娇地撅起。就是这样的一个布娃娃,一个没有了心的躯壳,一个没有了爱的爱人,现在还给你,你还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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