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散记:《午夜巴黎》的若干瞬间
舒啸
这不是《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的影评。我只想从这部喜爱的电影中(随意)拣出若干瞬间片段,把玩一二。
当年第一次观看《午夜巴黎》时,只知道这是一部伍迪·艾伦编导、众多明星出演的电影。这“无知”堪称幸运。
------ 如果你现在仍然幸运地不知道这部电影的剧情,就不要往下读了。------
(Sidney Bechet: Si tu vois ma mère)
1.电影开篇
如果说有什么方式,可以和一个城市做爱的话,大约就应该是《午夜巴黎》的开篇了。这长长的数分钟里,没有情节,没有对话、没有字幕,只有电影镜头洋溢着无限爱意、一个画面又一个画面地轻抚着巴黎, 她的河、她的塔、她的桥、她的门、她的宫、她的馆、她的园、她的院、她的堂、她的街、她的碑、她的阴晴、她的日夜、她著名的地标、她寻常的巷陌、她的每一缕弯曲、她的每一波起伏。
熟悉伍迪·艾伦电影的观众可能会指出在电影《曼哈顿》开始也有数分钟的曼哈顿特写剪辑。但是,对比起来,《午夜巴黎》开篇的每一帧画面都是那么优雅、美丽、迷人。
整个影片的第一个镜头是可以眺望埃菲尔铁塔的亚历山大三世桥(Pont Alexandre III),影片也将是在这里结束。
2. 菲兹杰拉德和海明威
记得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在曾为巴黎写下众多恋曲的科尔·波特(Cole Porter)的歌声里,穿戴”古典“、手把酒杯、带着美国南方口音的女士自我介绍是“泽尔达”(Zelda)时,我略略感到这有什么”不大对头“。
等到泽尔达唤来“斯科特”(Scott)、而斯科特道出名号”斯科特·菲兹杰拉德“(Scott Fitzgerald)时,我与男主角吉尔·彭德(Gil Pender)同样有了(片刻的)困惑。
随后,菲兹杰拉德说出这是为法国文艺全才让·科克多(Jean Cocteau)举办的晚会,则恍然大悟:这绝非什么巧合。伍迪·艾伦老爷子是在玩“穿越”了!
而终于,在“黑珍珠”约瑟芬·贝克(Josephine Baker)的轻歌曼舞中,电影里的吉尔明白了、也欣然接受了:他已经穿越而至一直无限企慕的二十世纪初期巴黎的文学艺术圈内。
(菲兹杰拉德夫妇和海明威)
随后短短几个片段中,菲兹杰拉德夫妇相互折磨般的爱恋、海明威对斯科特·菲兹杰拉德才华的欣赏、泽尔达与海明威的彼此敌视、以及菲兹杰拉德的自我怀疑均生动地表现出来。
(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一书中曾写道菲兹杰拉德总是担心自己不能令泽尔达幸福,甚至到洗手间里让海明威判断他“尺寸”的大小。)
此时电影里一个好玩的细节是:吉尔说到他喜欢海明威的“所有著作”,而海明威自己则用了单数(“一本书”)。这也就是大致交代了吉尔穿越到了什么时候:那时,海明威应该是刚刚出版了其成名作《太阳照常升起》(1926)。由此可知,斯科特·菲兹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1925)也已经问世。
时间穿越总会有因果次序上的困惑。伍迪·艾伦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搞笑的良机。吉尔回应海明威时说道:“全部美国现代文学起源于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由一位现代人穿越到1926年对海明威说这句话非常好笑,因为这正是“后来”在1935年海明威对马克·吐温的著名评价。
3. 葛楚德·斯坦因
葛楚德·斯坦因(Gertrude Stein)是在巴黎生活的美国作家和诗人。海明威年轻时,葛楚德·斯坦因是他的师友,给了他很多指点与帮助。也是葛楚德·斯坦因把海明威、菲兹杰拉德、艾略特、帕索斯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成人的作家诗人们称为了“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
(艾丽丝·托克拉斯、葛楚德·斯坦因、毕加索的《葛楚德·斯坦因画像》)
影片中,海明威带着吉尔去见葛楚德·斯坦因。“艾丽丝!” 海明威这样招呼着为他们开门的女士。熟悉葛楚德·斯坦因生平的观众或许要会心一笑:这显然就是葛楚德·斯坦因的伴侣艾丽丝·托克拉斯(Alice Toklas)。
海明威和吉尔走进客厅,凯西·贝茨饰演的葛楚德·斯坦因正在和毕加索(Pablo Picasso)交谈。葛楚德·斯坦因身后墙上悬挂的正是艺术史上的里程碑之一、毕加索的《葛楚德·斯坦因画像》。
葛楚德·斯坦因和她的哥哥雷欧·斯坦因(Leo Stein)也是艺术收藏家。在后面一个场景中,兄妹俩刚从马蒂斯(Henri Matisse)那里以500法郎的“公平价格”购买了一幅画作,惹得吉尔立即想要买上6、7幅马蒂斯。(哈哈!)
(雷欧·斯坦因、亨利·马蒂斯、葛楚德·斯坦因)
3. 超现实主义者们
这是部出现了众多历史人物的电影,强大的演技阵容传神地再现了这些文学艺术大师们的风采。而外型天生酷似、一亮相无需猜测就能确定是谁的,当数阿德里安·布罗迪饰演的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
电影中达利神经兮兮的言谈举止,包括对犀牛的痴迷,都并非夸张。
(路易斯·布努埃尔、吉尔、曼·雷、萨尔瓦多·达利)
达利向随后到来的路易斯·布努埃尔(Luis Buñuel)和曼·雷(Man Ray)介绍到吉尔正身陷一个错综复杂的处境。达利是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布努埃尔是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电影导演,曼·雷是长期旅居巴黎的美国超现实主义摄影家。穿越时间的吉尔面对三位超现实主义大师,有了下面令人捧腹的对话:
吉尔:我来自另一个时代,来自未来。
曼·雷:正是如此!你同时栖居在两个世界。至此,我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吉尔:当然了,你是个超现实主义者!...
很容易想象编剧伍迪·艾伦写到这里时露出的狡黠“坏”笑。
在影片后面一个场景中,吉尔向布努埃尔建议了一个貌似荒诞的电影梗概:一群参加晚宴的宾客发现他们不知怎地无法离开房间。当时,布努埃尔颇为不解。吉尔则让布努埃尔考虑考虑,也许”哪天刮脸时“就触发想象力了。这又是拿时间穿越开心了:那个荒诞的梗概就是几十年后布努埃尔的著名影片《泯灭天使》(1962)的剧情, 而“刮脸”则是暗指布努埃尔与达利合作的成名作品《一条安达鲁狗》(1929)。
4. T.S.艾略特
因为吉尔“行为怪异”,现实中吉尔未来的岳父雇了私人侦探,跟踪调查吉尔午夜后的去向。(这位私人侦探在最后因“拐错了一个弯”的“悲惨”结局也是电影众多笑点之一。)
第一次在私人侦探注视下吉尔的那次穿越中,古董车里的乘客自我介绍到:“汤姆·艾略特”。
(吉尔和T.S.艾略特)
“汤姆·艾略特?!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S.艾略特???!!!”
已经经过数次穿越了,吉尔仍然难掩兴奋:“普鲁弗洛克是我的座右铭!” 这,当然是在指美/英诗人、评论家、剧作家艾略特(T.S.Eliot)的杰作《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接下来,来自美国加州的吉尔说道:“我来的地方,人们用可卡因勺子量出了他们的生命。“ 这则是在套用《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的名句:“我已经用咖啡勺子量出我的生命”( “I have measured out my life with coffee spoons”)。
5. “阿德里安娜”
在葛楚德·斯坦因那里,吉尔遇到了毕加索当时的缪斯与情人“阿德里安娜”(Adriana)。与多次穿越中出现的其他人物不同,阿德里安娜在历史上并不存在,或许是毕加索几位著名缪斯综合起来的虚构人物。
(“阿德里安娜”)
吉尔与阿德里安娜初遇时,阿德里安娜曾讲起她的经历,讲到她如何爱上巴黎,爱上了一位犹太意大利画家“阿梅迪奥”。前面提到,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出版于1926年。那时,阿梅迪奥·莫迪里亚尼(Amedeo Modigliani)已经去世数年。寥寥几句话,貌似很平常的回忆,那眼神、那声调,构成这部电影中令人感动的一刻。
饰演阿德里安娜的玛丽昂·歌迪亚曾因在《玫瑰人生》中的精湛的演出而获奖无数。这部电影里,凭了她的演绎,阿德里安娜集感性与知性于一身,也难怪为莫迪里亚尼、布拉克(Georges Braque)、毕加索、海明威等大师们一致倾心。
伍迪·艾伦也再一次搞笑时间穿越:吉尔在今日的塞纳河边旧书摊上买到阿德里安娜的日记,请卡拉·布鲁尼-萨科齐(影片拍摄时的法国第一夫人)饰演的导游翻译,得知当年阿德里安娜对自己亦生情愫,再及梦到耳环种种。
6. 穿越中的穿越
电影开始时,在莫奈花园里,吉尔吐露了两件令他心驰神往的事情:二十年代的巴黎文艺圈和雨中的巴黎。
当到他真地穿越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遇到令他心动的阿德里安娜时,他发现,那个年代阿德里安娜也有她自己心驰神往的“黄金时代”,那就是十九世纪末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所谓“美好时代”(La Belle Époque)。
经过一次穿越中的穿越,吉尔和阿德里安娜来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巴黎,在著名的马克西姆酒吧起舞。又到1889年建成的红磨坊,在康康舞曲中,结识毕加索敬仰的前辈大师亨利·图卢兹-劳特雷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保罗·高更(Paul Gauguin)、和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
阿德里安娜决定留在她心目中巴黎最美好最伟大的时期,不再返回吉尔所钟爱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
(亨利·图卢兹-劳特雷克、埃德加·德加、阿德里安娜、保罗·高更、吉尔)
非常有趣的是,在这阿德里安娜所梦想、终于得以穿越到的时代,高更与德加则在谈论他们的这个时代是如何的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令身处“美好时代”的高更与德加心驰神往的则是更早的文艺复兴时期。
吉尔终于体味到了每个时代都有其意义、价值和美好,他决定了活在当下。
(从圣艾蒂安-迪蒙教堂看午夜时古董车驶来的街道。另一方向就是先贤祠。)
午夜的钟声再次响起,而这一次,吉尔没有再到先贤祠东北、圣艾蒂安-迪蒙教堂的台阶上、等着登上古董车穿越到过去,而是漫步到亚历山大三世桥上远眺着入夜后整点时分灯光闪亮的埃菲尔铁塔。
7. 雨中巴黎
吉尔的对昔日巴黎的念旧心怀有了结局。至于吉尔向往的雨中巴黎嘛,当然也是要来的。
巴黎是个极其美丽而浪漫的城市 -- 只要你不注意她的路面(嘿嘿)。而比美丽而浪漫的巴黎更加美丽、更加浪漫的就是雨中的巴黎。无边的濛濛雨丝,为巴黎平添几分(非常小布尔乔亚的)淡淡而弥漫的怅然、沉郁、与忧愁。
在影片中间,吉尔和未婚妻、未来的岳母曾遇到过下雨。尽管吉尔向往雨中的巴黎,还是被叫上了汽车,而没能在雨中漫步。
所以,观众们应该是有意无意地期待着再次见到雨中的巴黎。只是雨的到来,要等到最后这个午夜,等到吉尔在亚历山大三世桥上远眺铁塔时巧遇同样喜爱巴黎、同样喜爱(喜爱巴黎的)科尔·波特、同样认为巴黎在雨中更美、同样不在意被巴黎的雨淋湿的、在跳蚤市场经营古董和旧唱片的法国女孩嘉布里埃尔(Gabrielle)。
然后,两人一起走进当下巴黎的雨中。
*******************************************************************************
海明威有1925年的《In Our Time》出版,短篇集。手头有淘来的一本,1958年再版本,大概1961年后印刷。
曾经去找过读 Adriana 日记的那张长凳。“处女泉”附近的树下有些长凳。电影中的那个位置是个路口,长凳应当是为了拍摄电影临时放置的。那里正是从后面拍摄圣母院(和“处女泉”)的极佳位置。(期待圣母院的塔尖早日重新伸向天空。)
祝周末愉快!
可惜这样的镜头是永恒的怀念。
真谢谢博主此篇,让我收获多多,包括回味海明威那本书。
(在书店前的镜头里,吉尔坐在的那个路边咖啡馆就在书店东面不远。这段路是当年海明威去旧书摊走的。只是那时莎士比亚书店还没在现址。)
正如觉晓所言,进如莎士比亚书店恍如梦中,或是穿越了。:-)
说起当代的Spacey和Polanski、前代的Riefenstahl、更早的Caravaggio等等,都面临第一个问题。(对于Riefenstahl还有艺术手法与内容的分割问题。)
第2、3个问题则关系到是否应把伍迪·艾伦放到第1个问题中讨论。
伍迪·艾伦与Soon-Yi Previn的婚姻在法律上没有问题。伍迪·艾伦与Mia Farrow没有结婚,甚至没有在一起居住。Soon-Yi Previn是Mia Farrow与前夫André Previn的养女。但是从常情上难免令人皱眉。
Mia Farrow对伍迪·艾伦性侵Dylan的指控经过了警方与医院调查、法院审理,没有定罪。所以这也涉及“presumption of innocence until proven otherwise”是否在这里适用?而Mia Farrow怀疑伍迪·艾伦后又同意、支持后者领养Dylan,很是匪夷所思。更有Dylan的哥哥Moses公开坚持伍迪·艾伦的清白,同时指控Mia Farrow对孩子们的虐待和洗脑操纵。
这三个问题都很错综复杂。有可能即便我们知道了所有信息,仍然难以作出判断。
欧洲的大咖们,一边是形而上的文学艺术,一边是实打实的科学,牛顿,法拉第,麦克斯韦,爱因斯坦等给我更多的感动。虽然本人对形而上不太感冒,但这样的大手笔也是城里的罕物,太厉害了。:-)
《天堂电影院》里放映《枷锁》时,那位老铁匠明明对影片熟悉得每句台词都倒背如流了,仍然还要观看,仍然还要被感动得痛哭流涕。多少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种“随意”得有功底!!
喜欢“穿越”的电影,导演不也是“随意”拣出若干“历史的”瞬间片段,把玩一二吗。
谢谢。
伍迪·艾伦为那些人物设计的形象、撰写的对话,莫不深得原型三昧。
这部电影好看在于里面都是我们熟悉的人和事,《流动的盛宴》《了不起的盖茨比》,Lost Generationetc., 开头和结尾一样的精彩,Sidney Bechet: Si tu vois ma mère 是我喜欢的萨克斯音乐,
"I've got a 150, 160 IQ."
"You're figuring it in Euros. In dollars, it's much l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