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散记:传说与误会
舒啸
1.
一九四五年5月9日,苏联红军解放了位于捷克斯洛伐克特雷津的纳粹集中营。在那里被关押的伤病人员就地接受治疗护理。
这天,喜爱文学的捷克护士斯图纳觉得一位病人似乎在哪里见过。随后想起来是在小说《娜嘉》(“Nadja”)中看到过这个人的照片。当斯图纳去询问时,在伤寒、饥饿、劳累夹击下羸弱不堪的病人回答道:“是的,我就是。法国诗人。德斯诺斯。”
2.
德斯诺斯(Robert Desnos)1900年出生于巴黎,十几岁时开始发表诗作,又结识了后来成为超现实主义奠基者的布列东(André Breton)等作家、诗人、艺术家。德斯诺斯本人也参与了超现实主义流派的创建,并以精于“无意识创作”闻名,与阿拉贡(Louis Aragon)、艾吕雅(Paul Éluard)同为超现实主义文学的先锋。
(德斯诺斯)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期,由于政治观点的分歧,德斯诺斯与布列东等超现实主义流派的朋友们分道扬镳。在整个三十年代,他的诗歌创作大幅度减少,转而从事无线广播、通俗歌曲创作、音乐与电影评论,也曾涉足电影剧本写作。这期间,他与毕加索、海明威等成为朋友。
德斯诺斯始终坚定地捍卫自由与人道主义。三十年代中期,目睹法西斯主义在欧洲的发展,德斯诺斯成为反法西斯的人民阵线运动一员。
二战中,德斯诺斯加入了巴黎的地下抵抗运动组织。1944年2月22日,德斯诺斯被盖世太保逮捕,随后被辗转押解到波兰、德国、捷克斯洛伐克的几个集中营。苏军解放特雷津集中营后,德斯诺斯得到临时护理。但终因伤寒于1945年6月8日逝世。
(特雷津集中营内的德斯诺斯)
3.
超现实主义的奠基人布列东非常欣赏德斯诺斯的才华,曾在《超现实主义宣言》中对德斯诺斯大加赞扬,后来又称德斯诺斯是超现实主义的“先知”。
在布列东1928年出版的超现实主义代表作之一《娜嘉》中,特地插有德斯诺斯躺在沙发上“进入无意识写作状态”的两张照片。于是就有了十几年后在德斯诺斯的生命最后时日里,爱好文学的捷克护士认出他的轶事。
4.
有一个德斯诺斯在集中营内的传说:
德斯诺斯和一众难友被装上卡车。大家心情非常沉重,因为都知道卡车是载着他们去毒气室。卡车停住,大家下车后,一片沉寂。突然,一个人跳了出来,抓起一位难友的手,开始热情洋溢地给他看手相:“嗯,你有很长的生命线!哦,你还会有三个孩子!”他的兴奋与快乐传播开来。一个又一个,大家纷纷让他看手相。他则高兴地宣告着一个又一个健康长寿、子女满堂的预言。这当然就是德斯诺斯。
最后,集中营看守们都被这突然的情绪转变所影响。这批已经站到死亡门口的人,又被赶上了卡车,带回了营房。
5.
多年前,我曾读到德斯诺斯《最后的诗》,罗洛译。译注中说到德斯诺斯在集中营里去世,而《最后的诗》是他在集中营内写给妻子的。
(德斯诺斯和妻子“雪”)
德斯诺斯的妻子“雪”原名露西·巴杜(Lucie Badoud),曾经是日本画家藤田嗣治的情人与模特。“雪”是日本画家送她的绰号。
当我在巴黎的一家书店里拿起一册德斯诺斯诗集时,自然而然地翻到末尾,去找那首《最后的诗》。然而却没有找到。不禁心里嘟囔:怎么会没有收入这首诗?翻看诗集目录,注意到一首诗的标题为《J'ai tant rêvé de toi》(“我那么多次梦到你”)。这正是《最后的诗》的首句。翻到那页,看到一首长出很多的诗。读下来更觉疑惑:有些句子与《最后的诗》的诗句颇为相像,或似是而非。
原来,《最后的诗》并不存在,是个误会。德斯诺斯去世后,捷克斯洛伐克一家报纸在讣文中引用了一位捷克诗人翻译的《J'ai tant rêvé de toi》片段。当这篇讣文被从捷克文翻译成法文时,讣文本身翻译有误,把这首诗当成了德斯诺斯最后在集中营内写给妻子“雪”的诗作,而诗句原文经过法文到捷克文、再从捷克文到法文两度翻译,也就变得似是而非,成了德斯诺斯的“新作”。五十年代时,法国作曲家普朗克(Francis Poulenc)还曾经把《最后的诗》谱写成歌曲。这个误会直到70年代才真相大白。
德斯诺斯有过不少女友。他20多岁时曾热恋比利时歌手伊冯娜·乔治。《J'ai tant rêvé de toi》是德斯诺斯写给她的众多诗篇之一。
(伊冯娜·乔治)
《J'ai tant rêvé de toi》(“我那么多次梦到你”)和《最后的诗》译文请见: 【译作】德斯诺斯(Desnos)《我那么多次梦到你...》
6.
德斯诺斯的确在集中营内写下了很多诗作。然而,在大战尾声的混乱中,这些诗作全部丢失了。实在是文学史上的一个遗憾。
(德斯诺斯之墓)
后来,德斯诺斯的骨灰从捷克斯洛伐克运回了他的故乡巴黎,葬于蒙帕纳斯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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